那夜乱云低至,急雪若狂花,仅半个时辰便塑就琉璃世界。
但见冷江萧瑟,蘅芷零落,陌上早不见行人踪迹。老柘上寒樱枝白,偶有几声鸦啼划破夜空,反衬出冬夜特有的寂静。
江畔废弃农舍内,篝火微弱闪烁。被狂风卷起的茅草屋顶四处漏风,雪花从缝隙飘入,散落屋内各处。因望城县小,仅有一两家药铺,他们担心容易暴露行踪,便让穆晏悄悄潜回王君诺家中偷取些止血药材。彩月则清洗了屋外积满灰尘的灶台,打来井水,准备烧热为墨衣男子清洗伤口。
墨衣男子往火堆挪近了些,因天寒地冻,血液凝结得比平常更快。苏牧辞为他褪去衣物清理伤口时,发现衣衫已经冻硬,彩月用温水慢慢润湿衣物,方得以脱下。他身上十余处伤痕触目惊心,几处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所幸未伤及经脉。苏牧辞不禁叹息,那些层层叠叠的旧伤如同无数蜈蚣爬满全身,难怪他能忍受伤痛,这一身伤痕昭示着他刀头舔血的生涯。
因篝火旁的位置让给了墨衣男子,云依依只能蜷缩在角落,冻得嘴唇发紫,说话都不利索。苏牧辞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若非屋内柴火不足,他真想再生一堆火给云依依取暖。云依依心中有万千疑问,此刻只能静待墨衣男子处理完伤口。因男女有别,她别过脸去,不敢直视。
墨衣男子锐利的目光似已察觉云依依的欲言又止,他向彩月要了口热水润唇,率先开口:你长得和她很像。”忽又低沉了声音:“当年若非事发突然,我本该能护住她的。她如今可好?
云依依闻言泪如雨下,哽咽道:娘亲生下我不久便去世了,后来是养母将我抚养成人。我对娘亲的事知之甚少,请问侠士是如何认识家母的?
她那么年轻...太可惜了。墨衣男子面露痛惜。满身伤痕都未曾让他皱眉,想起故人却眉头紧锁,眼中闪过愤恨,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本名赵申,是卿香楼的护院。没读过几年书,也不识几个字,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说好听了叫江湖客,说白了就是个收钱取命的杀手。我这条命是小姐救的,从此我便跟了她,后来小姐买下了你娘凌寒霜。世人都看不起青楼女子,却不知她们的不得已,正应了红颜薄命这四个字。
云依依第一次听人如此熟稔地谈起凌寒霜,在王禹德和林氏教养下,她曾为生母出身欢场而羞愧,甚至想过远离尘世。赵申话语中的惋惜暗示着娘亲有难言之隐,不得已三字让她心头一热,说明娘亲并非自愿沦落风尘,却又无力抗争。她悄悄瞥向苏牧辞,正对上他凝视的目光。那双狭长眼眸中没有丝毫轻视,唯有怜惜与深情,他体察她的心境,报以温柔一笑。
一旁忙碌的彩月看到苏牧辞的神情,暗自为云依依高兴。她也想留下听凌寒霜的故事,但赵申的伤口还未清理完毕。她端起血水盆走向门外,抬头却见西北方夜空被火光映得通明。她心头一颤,紧走几步确认方位,越看越是心惊。她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中默念:佛祖保佑,千万别是老太爷家。
当取药归来的穆晏指着西北方,气喘吁吁地证实她的猜测时,彩月手中的水盆落地,热水泼湿了她的棉裙。她已顾不得这些,扶着门框对屋内的云依依哭喊:小姐,老太爷家着火了!
云依依再也顾不上听赵申讲述,冲出屋外。看到那片赤红的天空,她如遭雷击,抓住瘫软的穆晏拼命摇晃:快告诉我,我外祖父母可平安?
穆晏咬唇摇头:我刚取了药准备回来,忽见街上人群骚动,都朝我这边跑来。我还以为被发现了,正要逃跑,却发现他们奔向王夫子家。我跟去一看,夫子家已陷入火海。火势太猛,无人能进去救人,只能在外围泼水。我急着回来报信,不知里面的具体情况。
啊——
苏牧辞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云依依:莫急,我陪你回去。穆晏,你留下照顾先生。
望城镇因依山而建,街道狭窄,鱼贯而行之时,总现拥挤之态。镇上的人因恐邻舍失火时檐庑相逼,故而并未将房舍建的密集,间隔数十米甚至百米方建院落。因当地季节性天气干燥,所以各家的木件会涂上灰泥或盖上土泥来隔火,并蓄有几个大缸放在屋檐之下,每遇明火皆可自救。
今日这王家之火来的蹊跷,看似自门房起火,蔓延至回廊,但中屋火势烧的最甚。且夜已近子时,是熟睡之时,更夫敲梆报警之时,火焰已吞噬窗纸,引燃屋顶。那情景便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被踢翻了一般,一团燃烧起来,须臾天若苍黄。
赶来救火的众人拎着自家的木桶,奔至檐下缸中想取水时,却见缸中之水竟不足半缸。而水井在厨房之外,早冲不进去,无水救火竟成了难题。最近的一户人家也要百步,连那菜园的沟渠之水都被取来灭火,有人还去搜集积雪,人人着急屋内之人不知生死,嘈杂声一片。
云依依见家中之人尚无一人逃出,哭着便想只身闯进火场,却被人拦下。苏牧辞让彩月将她看住,便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虽那火势让他心知屋内之人再无生还机会,但也想尽力一搏,只为那一丝奇迹。
燃无可燃之物时,只闻得一片瓦砾被炙烤的“噼啪”之声。丑时火势渐弱,宅院已成焦黑废墟,几根断落在地的橼木变为碳色,刺鼻的焦土味弥漫在整个望城镇。望城镇的衙内收拾出五具被燃烧变形的焦尸,已然分不出相貌,尸体皆现蜷缩狰狞之状,足见他们临终时的痛苦。
云依依哭着要上前辨认,苏牧辞示意彩月死死拉住她。此刻他多想将她拥入怀中,任她的泪水浸透自己衣襟,而非只能远远看着她无助地恸哭。
围观者中渐渐响起质疑,问为何深夜云依依不在家中?人心凉薄,此时无人哀悼王禹德夫妇惨死,反生诸多揣测。窃窃私语渐成流言,竟有人指认云依依行迹可疑,让衙内将她收监。衙内依众言,循例将云依依和彩月带走收押于监内,待到火场勘察完毕,再行审问。
苏牧辞见云依依被带走,心急如焚却无法阻拦,只得先回破屋。不料回去发现穆晏已昏迷倒地,赵申和血衣皆不知所踪。一瓢冷水让穆晏醒来后,他却只记得敷药时后颈一痛便不省人事。这一夜奔波未歇,诸事接连发生,让苏牧辞隐隐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