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巨大的帆布重重落下,再次将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掩盖。
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黄光亮还在喋喋不休地扮演着他的角色。
他用手里的文明杖,不耐烦地敲了敲瓦良格号锈迹斑斑的船体。
“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回响。
“马卡洛夫厂长,你这船不行啊。”
黄光亮撇着嘴,一脸的嫌弃。
“你看这锈蚀的程度,都快烂穿了吧?”
“这得用多少防锈漆?维护成本太高了。”
他绕着船体走了几步,摇着头,像一个挑剔的买家在审视一件不满意的商品。
“这么大个铁疙瘩,就算当废铁卖,拆解起来也是个大工程。”
“人工费,设备费,还有运输费……”
他掰着手指,算得煞有介事。
“我算来算去,这买卖都划不来,搞不好要亏本啊。”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扎在马卡洛夫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
老厂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由白转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但他什么也没说。
工人们那一张张写满恳求与决然的脸,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能再发火,不能再把这唯一的“财神爷”赶走。
他只能忍着,任由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凌迟着他的尊严。
卡捷琳娜站在一旁,看着老厂长隐忍而痛苦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李卫东一个隐蔽的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李卫东脱离了队伍。
他没有理会黄光亮的表演,也没有去看马卡洛夫的脸色。
他独自一人,缓缓走到了巨大的船头下方。
这里是整艘航母最具压迫感的地方,钢铁的舰首如同一面耸立的悬崖。
他仰起头,看着那复杂的结构和流畅的线条,眼中没有商人的算计,也没有助理的本分。
李卫东伸出手。
他没有戴手套,就那样用掌心,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粗糙,布满铁锈的钢板。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外人难以理解的痛惜和崇敬。
那是一个工程师对一件杰作即将被毁灭的惋惜。
那是一个过来人对一个帝国最后辉煌的凭吊。
尽管是伪装,但此刻,却掺杂了太多的真情实感。
这个微小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细节,被一直沉默的马卡洛夫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紧绷的脸上,那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觉得,那个大放厥词的香港老板身边的年轻助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或许,能看懂自己的“孩子”。
马卡洛夫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他不再理会还在喋喋不休的黄光亮,迈着沉重的步伐,径直走到了李卫东的身边。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抚摸船体的手,沙哑地开口。
“你看得懂,对吗?”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李卫东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这位老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打开了马卡洛夫情绪的闸门。
“它不是废铁。”
老厂长也伸出手,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爱惜地抚摸着船身,就像在抚摸自己孩子的脸颊。
“它叫瓦良格,是我们黑海造船厂的骄傲。”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它的每一块钢板,都来自乌拉尔山脉最好的钢铁厂,是为它特制的抗腐蚀高强度合金。”
“它的设计,凝聚了整个苏联最顶尖的舰船设计师的心血,我们解决了上千个技术难题。”
“从铺下第一根龙骨开始,数万名工人在这里日夜奋战。”
“他们把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座船台,献给了它。”
“我们曾经梦想着,它会成为红色海军最强大的守护者,巡弋在世界的大洋之上。”
马卡洛夫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也越来越悲怆。
“可是……”
“一切都变了。”
“一夜之间,国家没了。”
“莫斯科不再打钱,基辅也把它当成一个累赘。”
“我的工人们造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航母,却连养家糊口的面包都买不起。”
“它成了孤儿,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
说到最后,这位在船厂里说一不二,像钢铁一样坚毅的老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高大的身躯靠在冰冷的船身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这艘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巨舰面前,失声痛哭。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肆意流淌,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整个场面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黄光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卡捷琳娜眼圈也红了,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不忍心再看下去。
塔拉斯和他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手下,也都沉默地低下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李卫东静静地站着。
他等到老人的哭声稍稍平复,等到那剧烈抖动的肩膀渐渐停下。
他才用一种平静而清晰的俄语,缓缓开口。
“马卡洛夫厂长,如果把它当废铁卖掉,那将是人类工业史上的耻辱。”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涌入了马卡洛夫冰冷的心。
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用一双通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卫东。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能理解的认真。
“那你们……”
马卡洛夫的声音带着一丝最后的希望。
李卫东看着他,然后抛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荒诞理由。
“我们黄老板有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
“我们不打算拆了它。”
李卫东的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我们准备,把它改造成世界上最大的海上赌场酒店,然后开到澳门去!”
海上……赌场……酒店?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像一颗离奇的炸弹,在马卡洛夫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他脸上的悲伤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愤怒。
把一艘承载着红色帝国荣光与梦想的准航母,改造成一个充满了铜臭味和堕落的赌场?
这是何等的亵渎!何等的侮辱!
但那股怒火刚要喷发,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错愕。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诞了,太离经叛道了,完全超出了他作为一个苏维埃工程师的想象极限。
他愣愣地看着李卫东,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愤怒、错愕,最后,一种奇异的荒诞感涌上心头。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那个画面。
这艘巨大的战舰,不再是冰冷的战争机器,甲板上不再停放战机,而是摆满了沙滩椅和遮阳伞。
舰岛被改造成了豪华套房,机库里灯火通明,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赌桌。
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们在这里一掷千金,纸醉金迷。
这个画面让他感到恶心,感到反胃。
但……
一个念头却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
如果这样,它就不用被送进炼钢炉了。
它的船体还在,它的轮廓还在。
它还能继续航行在大海上,虽然是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它还能“活下去”。
这个荒诞的理由,第一次让“卖掉”这个词,不再和“毁灭”划上等号。
它或许,能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马卡洛夫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平静的年轻人。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考虑“出售”这个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