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天光刚漫过省政府大院的飞檐,钟长河已经站在办公厅的穿衣镜前系领带。镜中男人鬓角微霜,但眼神锐利如鹰隼,笔挺的深色夹克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他取下墙上那枚为人民服务的胸针——这是他任市长时民营企业家联名赠送的纪念品,此刻正静静躺在丝绒盒子里。
省长钟长河,车备好了。秘书小林抱着公文包站在门口,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那杯冷掉的豆浆。这是我连续第三天提前两小时到岗,自从上周那场吐槽大会般的企业家座谈会后,这位新上任的省长就像上了弦的发条。
黑色帕萨特驶出机关大院时,钟长河正低头将手机调至静音。通讯录里王建国这个名字旁,新添了备注省第一建筑公司办事员。副驾驶座上摊着的工作证照片里,他摘掉了标志性的金丝眼镜,嘴角刻意蓄起的胡茬让原本儒雅的面容多了几分市井气。
直接去高新区政务服务中心。钟长河望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声音压得比平时低沉。车后座的文件袋里,装着他昨晚亲手填写的《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申请表,连附材料的复印件边角都按要求折得整整齐齐。
高新区政务服务中心刚过九点就人声鼎沸。钟长河随着人流走进大厅,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喧嚣裹挟。穿格子衬衫的程序员对着自助终端抓耳挠腮,抱孩子的妇人在社保窗口前焦急地踮脚张望,而最左侧的工程审批区却异常冷清——32号窗口后面,一位烫着波浪卷发的女工作人员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
同志,麻烦问下施工许可...钟长河刚递上申请表,那支斩男色口红就在空中划出道弧线。
没看我忙着呢?女人头也不抬地拧上口红盖,指甲上镶钻的美甲在键盘上敲出清脆声响,缺环评报告、缺施工图审查合格书、缺农民工工资保证金凭证...哦对了,她突然抬头抛了个媚眼,你们王总上次还说请我做美甲呢,怎么这次派个生面孔?
钟长河攥着被退回的申请表,指节泛白。表上密密麻麻的红叉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最刺眼的是其他材料那一栏,办事员用荧光笔圈出的问号后面,还画了个懒洋洋的笑脸。
请问这些材料...
自己看墙上流程图去!波浪卷发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对着对讲机娇嗔,小张帮我带杯奶茶,三分糖加珍珠...
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里,两个男人正蹲在台阶上吞云吐雾。钟长河认出其中穿夹克的中年男人,正是座谈会上第一个拍桌子的餐饮连锁老板赵德柱。此刻他名贵的阿玛尼西装沾着灰,手里捏着的营业执照副本边角已经磨得起毛。
又卡在哪了?钟长河递过去一支烟,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对方眼底的红血丝。
消防验收!赵德柱狠狠把烟蒂摁在台阶缝里,上周说我厨房排烟管道不合格,整改完了换个人来查,又说我安全出口标识太旧!你说这不是折腾人吗?他突然压低声音,兄弟你是不知道,昨天我托人打听,说管事的刘科长大人喜欢喝茅台...
钟长河的心沉得像灌了铅。他想起自己任市长时推行的一次性告知制度,此刻在这烟雾缭绕的消防通道里,竟成了赵德柱口中的潜规则。
下午两点的市场监督管理局窗口,钟长河遇见了真正的。地中海发型的办事员老李从《食品经营许可证》的历史沿革讲起,中间穿插着自家儿子的升学焦虑,末了才指着表格某处说:这里要盖章,找三楼档案室张姐,她今天穿碎花裙子那个就是...
当钟长河抱着一摞材料跑遍整栋办公楼时,夕阳正斜照在大厅的玻璃幕墙上。他数了数手里的号单,从A037到c109,整整七个窗口,耗时三个半小时,得到的答复始终是下周三再来。
王哥,还没办完?旁边座位的年轻人推过来半瓶矿泉水,他面前摊着的《外商投资备案表》上贴满了便利贴。这是来自台湾的创业者林文浩,为了开家奶茶店,已经连续两周每天早上七点来排队。
钟长河接过水时,瞥见年轻人手机屏保——台北101大厦夜景。听说你们省长挺厉害的?林文浩突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上周座谈会我表哥去了,说钟省长拍桌子的时候,茶杯都震得跳起来。
夜幕降临时,帕萨特停在开发区创业园区门口。钟长河让司机先回去,自己则沿着路灯下的梧桐道慢慢走。园区管委会二楼还亮着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能看见几个身影正围着办公桌争论。
钟省长今天暗访的事,咱们要不要...
闭嘴!主任老张猛地挂断电话,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桌上的《优化营商环境实施方案》被烟头烫出好几个窟窿,最新通知栏里,首问负责制五个红体字在荧光灯下格外刺眼。
钟长河站在暗影里,听见自己胸腔里的轰鸣。他想起林文浩手机里的101大厦,想起赵德柱磨得起毛的营业执照,想起老李喋喋不休时墙上那面群众满意窗口的锦旗。晚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脚边打着旋儿,像极了那些在各个窗口间辗转的办事群众。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钟长河坐在书桌前,台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笔记本上,两个字被重重圈住,旁边是今天暗访的记录:话痨办事员拖延时长1小时23分钟,慵懒窗口人员平均服务时长47秒,企业主平均跑动次数5.8次...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昏暗灯光下,几位农民工正围着泡面桶,背景是某局办事大厅的长椅。文字说明只有一句话:王哥,今晚又得在这儿守着了。
钟长河摩挲着屏幕上农民工皲裂的手指,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刚参加工作时,父亲送他的那把龙泉剑。老父亲说:侠客不是舞刀弄枪,是心里得有杆秤,称得出百姓的苦。此刻,那杆秤正压在他心头,秤砣是今天遇见的每一张面孔。
晨光熹微时,秘书小林发现省长办公室的灯亮着。推开门,看见钟长河伏在桌上睡着了,臂弯里露出的笔记本上,最新一页写着:政务服务,当如侠客佩剑,出鞘必为民解难。旁边画着个简单的剑形图案,剑尖直指两个词,墨迹深黑,几乎要穿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