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在我指尖的钢笔尖上。这位刚被破格提拔的省长面前摊着《全省综合交通枢纽建设规划纲要》,红色批注如烈火燎原般布满纸页边缘,而坐在对面的交通厅厅长正用指节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
“拆迁补偿方案被打回七次了。”厅长突然打破沉默,将一叠文件推到桌心,最上面那份的签字日期还带着未干的墨痕,“昨天收到的匿名信,说我们的测绘队收了开发商回扣。”
钟长河翻开文件的手指顿住。泛黄的信纸上用剪报拼贴的字迹狰狞可怖,某个段落被红笔圈出——你们这些穿官服的豺狼。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省界公路看到的场景:拆迁户用铁链将自己锁在老槐树上,白发在寒风中飘动如幡旗,而测绘队员们握着仪器的手冻得发紫。
我要组建特别行动组。厅长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不要那些只会在办公室泡茶的绵羊。
钟长河的钢笔在纸上划出锐利的弧线,墨水在二字上洇开,宛如两簇跳动的火焰。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飘落,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基层工作时,见过真正的狼群如何在暴风雪中围猎——每只狼都有自己的位置,却共享同一个心跳。
腊月十三的暴风雪夜,省交通厅七楼会议室灯火通明。钟长河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陆续停靠的越野车,轮胎碾过积雪的声音闷如擂鼓。当最后一辆挂着工程牌照的皮卡车停稳时,他转身看向已经坐满人的长桌。
平均年龄三十五岁。厅长递来的名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十二个人,全是主动请缨。
钟长河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测绘工程师眼镜片后的红血丝,法律顾问西装袖口露出的护腕,融资专家公文包上磨旧的搭扣。这些细节像拼图般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这不是精心挑选的仪仗队,而是在荒野中厮杀过的幸存者。
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他忽然将那份匿名信拍在桌上,纸张在气流中掀起边角,有人说我们是豺狼。今天我告诉你们,要做就做真正的狼!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话。工程组长赵刚接起电话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半小时后,这支刚组建的团队已经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冲进了医院——负责隧道勘探的老教授在连夜复核数据时突发心梗,倒下时怀里还紧紧抱着地质样本。
岩层结构比预估复杂三倍。赵刚将ct片贴在阅片灯上,白色光晕中交错的裂纹如蛛网密布,设计院说要么绕行增加十亿成本,要么采用新技术,但风险......
风险我担。钟长河的手指重重点在断层图像上,明天开始,现场办公。
正月十五的月亮悬在临时板房的铁皮屋顶上,像枚冰冷的银币。钟长河裹着军大衣站在沙盘前,手电筒的光柱切开弥漫的柴油味,照亮标注着红色三角的区域——那是被村民用巨石堵住的施工便道。
第七次了。测绘组长小李把安全帽狠狠砸在桌上,镜片映出他布满胡茬的下巴,王家庄的张老五说祖坟在风水宝地,昨天带着人把全站仪都砸了。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门被推开时,裹挟着雪沫的寒风瞬间灌满房间,拆迁办的老张抱着档案袋踉跄进来,棉鞋在地上拖出两道泥痕。补偿款发放名单核对完了,他从胸口掏出用油纸包着的文件,但有三户怎么都联系不上,据说举家外出打工了。
钟长河的手指在沙盘边缘划出弧线,突然停在标注着狼山隧道的位置。这个全长六公里的隧道是整个枢纽工程的咽喉,此刻却被地质断层和村民的抵触情绪双重围困。他想起厅长说过的话:狼群捕猎时从不会同时攻击所有猎物,但每一次出击都必定撕开防线。
分三组。他折断一根树枝在雪地里画出战术图,赵刚带技术组留守隧道,老张跟我去王家庄,小李......他忽然抬头看向窗外掠过的黑影,你去把省档案馆的民国地籍图调出来,我不信那几户人家凭空消失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我已经站在张老五家的祖坟前。冻土上散落着烧尽的纸钱灰烬,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用拐杖指着测量标记,唾沫星子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动了龙脉要断子绝孙!他的拐杖重重捣地,震落松枝上的积雪。
钟长河突然蹲下身拨开半米深的积雪,露出块嵌在冻土里的界碑。民国二十三年的地界桩,他用袖子擦去碑上的苔藓,模糊的字迹在晨曦中逐渐清晰,您家祖坟实际位置在红线外三米。
张老五的拐杖哐当落地。当他颤抖着抚摸界碑上祖父的名字时,远处传来了爆破的闷响——狼山隧道的先导孔终于穿透了最后一道岩层。
三月的暴雨将临时指挥部的帆布帐篷砸得噼啪作响。钟长河盯着实时传输的隧道监控画面,绿色数据流中突然跳出的红色警报像毒蛇般扭动——掌子面出现涌水,水压值正在疯狂攀升。
已经超过设计极限了!总工程师的吼声被电流声撕碎,再不撤离......
等等!钟长河突然抓起对讲机,让地质雷达扫描掌子面前方五十米!
信号中断的三十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当新的图像传回来时,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在距离当前掘进面四十米处,隐藏着一条宽达三米的地下暗河。
狼群遇到河流会怎么做?他突然转向站在阴影里的厅长,对方眼中跳动的火光映出窗外的闪电。
找到浅滩,或者踏冰而过。厅长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那个暴雨夜,团队做出了一个震惊业界的决定:在涌水段采用冷冻加固技术,用零下二十度的液氮将流动的地下水瞬间冻结成冰墙。当第一批液氮罐车嘶吼着开进工地时,我正站在临时搭建的数据中心,看着屏幕上逐渐稳定的压力曲线,像看着狼群终于围拢了受惊的野牛群。
谷雨这天的朝霞铺满了狼山隧道贯通时扬起的烟尘。钟长河摘下安全帽,任由带着岩粉的风掠过额角新添的白发。扩音器里突然响起赵刚变调的吼声:资金!银行那边......
我来解决。厅长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手机贴在耳边,昨天和三家央企开了视频会,ppp模式他们同意了。
晨光中,钟长河看见远处山坡上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张老五拄着拐杖,身后跟着王家庄的二十多个村民,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篮子,里面盛着刚出锅的馒头。省里的干部不一样。老人把热乎乎的馒头塞进赵刚手里,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净的面粉,那天看见你们的人在雪地里啃冷面包......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和解。钟长河接起电话时,信号塔的阴影正投射在刚刚立起的路牌上——狼山枢纽 2024.12通车。电话那头传来秘书急促的声音:省长,纪检委转来举报信,说工程招标存在......
他抬头看向正在架设的龙门吊,吊臂在晨雾中划出金色弧线。远处传来狼群般的号子声,那是建设者们正在安装最后一块防撞栏。我想起动物世界里的画面:当狼群捕获猎物时,从不会沉溺于眼前的血肉,它们的眼睛永远盯着下一片草原。
让审计组进驻吧。他对着话筒轻声说,目光掠过正在分发馒头的人群,告诉他们,我们欢迎任何形式的监督。
当第一辆工程试验车缓缓驶过新建的大桥时,钟长河的手机收到条短信。是厅长发来的照片:十二只形态各异的狼形玩偶摆在临时板房的窗台上,每个玩偶胸前都别着枚工牌。照片下方只有一行字:真正的狼群从不需要牧羊犬。
他摩挲着屏幕上那些简陋的玩偶,突然想起组建团队那天,自己说过的话:我们要做的不是驯服荒野,而是成为懂得如何在荒野中生存的狼群。此刻朝阳正从隧道口喷薄而出,将所有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线,在崭新的柏油路面上交织成网,宛如狼群围猎时完美的包围圈里,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像极了出征前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