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的江北薄雾还未散尽,钟长河的黑色轿车已碾过青石板路的晨露。车窗外掠过白墙黛瓦的马头墙,他却让司机在村口老槐树下停了车。剩下的路我走过去。他解开西装领口的扣子,目光扫过远处水田里弯腰插秧的农人,你们把调研提纲给我,下午三点在镇政府汇合。
秘书小陈看着省长踩着泥泞往村里走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在北部山区,这位刚上任的省长也是这样推开了县委准备的越野车,徒步两小时爬上云雾缭绕的茶山顶。侠客行啊...小陈低声感叹,却见钟长河的身影已消失在晨雾中的竹林深处。
老嫂子,您这秧苗间距得再放宽半拳。钟长河蹲在水田里,指尖丈量着嫩绿的秧苗,沾着泥水的裤腿早被晨露打湿。正在插秧的王桂香直起身,见是个穿着白衬衫却满身泥点的陌生人,疑惑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你咋知道?农技站的人上个月才来讲过。
我在农学院读过三年书。钟长河接过老人递来的旱烟杆,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把玩,去年你们村的早稻亩产多少?当听到七百斤这个数字时,他眉头微蹙,从随身帆布包里掏出个旧笔记本——那本子边角都磨得起了毛,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地的土壤数据。
沿着田埂往村委会走时,钟长河的脚步忽然顿住。排水沟里漂浮的农药瓶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光,他弯腰捡起一个标签模糊的塑料瓶,鼻腔里涌入一股刺鼻的有机磷气味。村里的农药都是统一采购的?他转头问跟上来的村支书,对方眼神闪烁着避开了视线。
村委会的长条凳还没坐热,钟长河就发现了墙上扶贫项目公示表的猫腻。这个光伏发电项目,发电量怎么比设计值少了三成?他用红铅笔在表格上划出一道斜线,笔尖在维护费用那栏重重一点,变压器的型号也不对,你们用的是工业级设备,农户根本用不起。
村支书额头的汗珠滚进油腻的衬衫领口,正想辩解时,却见钟长河已经拨通了省电力公司的电话。我是钟长河,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请你们立刻派技术组到清溪镇,对所有村级光伏电站做全面检测...对,现在就出发,我在现场等结果。
下午的阳光晒得柏油路冒起热气,钟长河站在南部开发区的汽车零部件厂门口,看着货车进出的地磅秤若有所思。门卫刚要上前询问,却被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中年男人拦住:那是省长!厂长张启明气喘吁吁跑过来时,正看见我用手背贴在发烫的车间墙壁上。
墙体保温层偷工减料了吧?钟长河的白衬衫后背已洇出大片汗渍,他指着车间顶部晃动的吊扇,这种老式吊扇每台每月多耗三度电,全厂三百台一年就是一万多度。当他说出德国进口的保温棉每平米造价只比国产贵十二块,但节能效率提升百分之四十时,张启明手里的保温杯一声掉在地上。
生产线尽头的废料堆里,钟长河发现了十几个印有印章却明显有砂眼的轴承。这批货准备销往哪里?他拿起一个轴承对着光看,金属表面的裂痕在阳光下像条狰狞的蜈蚣。张启明脸色煞白:是...是出口东南亚的订单...
把这批货全部销毁。钟长河将轴承放回废料堆,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现在就去办。当厂长嗫嚅着说要损失八十万时,他忽然转身,目光锐利如鹰:去年你们拿到的技改补贴是多少?在得到五百万的答复后,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拍在桌上——那是省审计厅关于该企业骗取补贴的调查报告。
暮色四合时,钟长河才踏着月光回到镇政府。会议室里坐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长条桌上摆着搪瓷缸子和粗瓷碗,泡着当地产的野菊花茶。大家有啥说啥,他脱了沾着油污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今天不谈成绩,只说困难。
角落里的老木匠忽然地放下烟袋锅:省长,您真能解决问题?当我点头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那我就说了!镇上的木材检查站,每车木料要收五十块过路费,这都快十年了!话音刚落,二十多个村民同时举起了手,七嘴八舌的抱怨声像开了锅的水。
钟长河的笔记本上很快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留守儿童上学要走五公里山路农产品物流成本比省城高三成小微企业贷款要找担保公司,利息翻一倍...他忽然抬头问:如果给你们修条产业路,连通高速路口,大家愿意出工吗?满屋子的人霎时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深夜离开时,小陈发现省长的帆布包鼓得像座小山。装的都是村民送的东西。钟长河拉开拉链,里面露出几双布鞋、一小袋新茶,还有个红布包着的相框——是个穿校服的女孩,照片背面写着谢谢省长叔叔帮我修学校。车窗外的星空格外明亮,他忽然轻声说:明天去看看那个茶叶合作社,记得带上土壤检测仪。
调研第三周的清晨,钟长河站在横跨南北的分水岭上。左手边是南部开发区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右手边是北部山区层层叠叠的梯田。他展开那张手绘的全省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各地的资源禀赋:红色是矿产,蓝色是水系,绿色是耕地,黄色则是贫困人口分布。
这里要建座水库。钟长河的指尖落在地图中央的峡谷处,既能解决南部的工业用水,又能灌溉北部的梯田。当随行的水利厅长说至少要三年时,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少年人的锐气:我们修红旗渠用了十年,现在有挖掘机,一年半就能通水。
在废弃的三线兵工厂旧址,钟长河发现了墙上褪色的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机床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里可以改造成大数据中心。他抚摸着锈迹斑斑的车床导轨,山体是天然的恒温屏障,比建在城市里节省四成电费。
回程的车上,小陈看着我在笔记本上列的公式发呆:区域协调系数=(南部Gdp增速x0.4)+(北部人均收入增长率x0.3)+(生态保护指数x0.3)。省长,您这是...我抬头望向窗外掠过的青山,目光悠远:我在解一道方程式,变量是七千万人的生计。
最后一天调研结束时,恰逢农历十五。钟长河站在省界的古驿道上,手机里传来儿子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七岁的儿子举着画满星星的图画,屏幕那头的妻子正把刚出锅的饺子端上桌。他笑着揉了揉眼睛:等爸爸把这里的山路都变成康庄大道。
挂了电话,山风忽然送来远处村镇的狗吠。钟长河从车里取出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旧算盘——红木边框已磨得发亮,算珠上布满细密的指痕。当清脆的算珠声在寂静的山夜里响起时,他仿佛看见无数条路在脚下延伸:产业路连通着工厂与田间,信息高速公路越过山川河流,而那些曾经干涸的土地上,正涌出清冽的泉水...
明天上午九点开会。钟长河收起算盘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通知各市市长和省直部门负责人,带上各自的区域发展规划。小陈看着省长眼中布满的血丝,忽然明白为什么基层干部都说新来的省长像个侠客——不是因为他总爱单枪匹马闯基层,而是因为他心里那杆秤,永远称着百姓的分量。
晨雾中,钟长河的身影渐行渐远,身后的群山在朝阳下舒展着绿色的臂膀。那个装着泥土样本、民情笔记和褪色算盘的帆布包,在他肩头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极了古代侠客背在身后的剑匣。而此刻在他心中,那道关于区域协调发展的方程式,已经有了清晰的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