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阁二楼的书房窗户被推开一掌宽的缝隙时，斜阳已将琉璃瓦染成熔金。季墨安静地立在阴影里，楼下花厅的喧嚣，丫鬟婆子们兴奋的窃窃私语，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顺着晚风断断续续飘上来，宛如隔着一层薄纱的热闹画卷。
这喧嚣，是她一手挣来的平安符。那画卷中心，小妹季兰儿穿梭于姐姐们之间，笑声如泉水叮咚。
季墨看得久了，眼底那层恒久的疏离与戒备终于化开一丝极淡的暖意。所求便是如此。她转过身，纤瘦的背影隔绝了窗外所有的烟火气，走向书房深处那堵看似寻常的墙壁。壁柜背后，连通着她那神秘空间——那里藏着“四季如春”的根，也是她所有底气的源泉。
天色将暗未暗，前院的气氛却陡然变了调子。
“禀福安郡主！大管事着人急报，瑞王殿下……车驾已至别院大门！” 护卫的声音带着急促，清晰地穿透一楼紧闭的厅门，敲打在留守侍女桃花与冬月的耳膜上。
楼梯拐角的季墨，脚步只微微一顿。
然而，不等楼下回话，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更加高亢的通报如同惊雷般接连炸响在初临的暮色里：
“琛王殿下驾到——！”
“璃王殿下莅临——！”
“丞相大人求见！”
“工部尚书大人到访！”
“户部左侍郎拜会——！”
一连串跺跺脚能让京城抖三抖的名号，被门房尖着嗓子迭声报出，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即将被挤破嗓子的错觉。
刚刚还沉浸在乔迁喜悦中的福安别院，瞬间被投入沸腾的油锅。
前院的喧哗与方才的喜庆截然不同，变成了一种带着惶恐和慌乱的热闹。
季大树正乐呵呵地准备去享受晚宴，这接二连三的通报如同巨石砸在他和季大山的心湖里。哥俩脸色骤然一变，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为煞白，手足无措。季大树虽被季墨托为统筹，见过些场面，可“王爷”、“丞相”、“尚书”这些顶了天的人物齐齐堵门，这阵仗何曾经历过？
“快！快请！大开中门！快！”季大树的声音都有些劈了，下意识理着自己崭新的外衫前襟，“大山，快去迎！莫失礼数！” 他声音抖得厉害，脚下也乱了，几乎是踉跄着冲出花厅，季大山亦是满头大汗紧跟其后，兄弟俩的身影透着仓皇。
墨香阁一楼守门的梅花与杏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心。桃花按捺住立刻上楼禀报的冲动，只飞快对冬月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转身隐入通往后厨的回廊深处。
唐来财不愧是被季墨点中任府内总管事的精明人物。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立刻拔高声调，指挥若定：“东侧偏厅待客的茶房速速准备！上最好的云雾！备齐整套金边盖碗！护院各回本位静候命令！所有司茶小斯立刻到百川阁东侧廊下集合，听候吩咐！肃静！肃静！不许交头接耳！”
在他的指挥棒下，原本因这一连串惊雷而乱成一锅粥的下人们，像被无形的线牵扯，开始按部就班地动起来。
百川阁二楼那恢宏的会客厅、议事厅灯火次第通明。小斯们端着崭新的描金黑漆托盘，上面茶碗热气袅袅，脚步虽快却不显慌张，鱼贯进入为接待准备的雅间。他们面上竭力绷着镇定，眼神却泄露了震撼。
两位老爷（季大树兄弟）在门厅处强打精神、努力躬着腰背的身影，落在这些小厮眼里，只觉得肩上的茶盘似有千斤重。
后厨更是一片紧张的兵荒马乱。净姑姑也没见过谢达阵仗，赶忙去请了元嬷嬷来坐镇！
元嬷嬷一到立刻吩咐：“慌什么！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刚备下的菜撤下去一半！换上最时新的点心果子！小厨房刚熬上的那锅乳鸽汤，火给我调小了煨着！把那冰窖里藏的蜜瓜切几盘，要好看的！虾仁拣大的用嫩笋清炒，动作快！小五！你去前头探探，来的是王爷、丞相还是尚书？看口味偏好报回来！其他人别愣着，刀快着点！” 她嘴里连珠炮似地下令，目光扫过忙碌却略显慌乱的厨娘们，“都给老娘打起精神！别在贵人眼皮底下丢郡主府的脸！” 一句“别丢郡主府的脸”，像给沸油里加了瓢冷水，让后厨混乱的动作带上了几分刻意的沉稳。
与此同时，花厅内的女眷们也彻底炸开了锅。
“哎哟我的娘！”大伯母蓝氏一把抓住吴氏的胳膊，手劲儿大得后者一颤，“相、丞相？两位王爷都来了？我的老天爷，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他婶子，你掐掐我，是做梦不？” 她脸色发白，眼神发直，方才还新奇地打量雕梁画栋的兴致全无，只剩下哆嗦。吴氏也强不到哪去，嘴唇都有些发干，努力维持着镇定，小声安慰：“嫂子别慌，别慌……咱、咱们妇道人家，就在这后头……前面自有老爷和墨墨……”
“墨墨呢？墨墨怎么没来？”蓝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季兰儿、季紫、季红几人更是噤若寒蝉，挤在一起缩在花厅角落里，方才的欢声笑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相互对视间掩饰不住的惊惶。
左天雅和盛云溪两位京中贵女，终究是见过世面的，面上还算冷静，但眼底也闪过一丝讶异和凝重。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悄然拉着季兰儿等几个小姑娘，从花厅侧门退出，避到了更为安静的内室耳房，避免与那些男客直面冲撞。
百川阁二楼。
季大树努力挺直因紧张而微微佝偻的背脊，喉结上下滚动，挤出最恭敬的笑：“殿……殿下……” 他几乎不敢直视坐在主位上的瑞王轩辕璟，只觉得对方身上那股清贵沉冷的气度压得他喘不过气。季大山更是拘谨，只反复说着“您请用茶”。
一身素雅却气场十足的琛王和自带潇洒不羁气度的璃王则随意得多，端着茶盏，目光看似不经意地在装饰独特、处处显露不凡品味的厅堂内流连。
“季老爷不必拘束，” 工部尚书捻着须，笑呵呵地开口，打破了几分沉寂，“贵府这格局设计，别出心裁，功能分区又极尽合理。老夫忝管工部，对营造一道颇为留心，不知能否请东家略作介绍？这百川阁一楼十间护院、小斯杂役房，二楼竟打通为如此开阔的议事、会客之所，于京师地界上，堪称独创啊！”
户部左侍郎立刻跟上：“正是正是！尤其是那暖墙、隔断机关，听闻就出自福安郡主之手？果然名不虚传啊！这福安别院巧夺天工，连圣上都赞不绝口。季东家，不知贵府这宅院图纸……外间可有渠道获取？” 他的眼神热切起来，这才是此行的重点，也是在场大多数人心照不宣的目的。
丞相大人神色端凝，看似在品茶，目光却早已不着痕迹地将楼内的细节收罗殆尽。
面对这些权贵看似客套实则步步紧逼的探询，季大树后背的汗几乎要湿透内衫。好在唐来财适时上前一步，躬身接过了话头，声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恭谨：“回禀各位大人，我家大姑娘新居甫定，诸事繁杂。此宅营造图纸，乃是为府中实用所制，恐疏漏百出，万万不敢贻笑大方……待日后我家姑娘稍作整理，或许能略供一二参考……” 他答得滴水不漏，将季墨隐于幕后。
晚风裹挟着前院的嘈杂和厨房蒸腾的热气，一丝丝挤进墨香阁二楼的那条窗缝。季墨依旧立在窗前，背对着那扇连接着她不为人知空间的墙壁。楼下隐隐传来的试探询问和唐有才，唐来财哥俩圆滑的应对，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她甚至能想象出季大树那强自镇定的窘迫模样。
精致的楼宇轮廓在渐起的灯火点缀下，仿佛散落在地上的璀璨星群，衬着远处百川阁的辉煌灯火。
季墨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深邃的阴影。楼下的热闹愈是鼎沸，她这方寸之地的寂静便愈是逼人。那些探究的目光、刻意的询问，如同无形的浪，拍打着这片她用尽心思才构筑起的安宁堤岸。
她放在窗棂上的指尖微凉，轻轻敲击了一下。
这新筑的巢，暖意尚未焐透，窥伺的鹰隼与豺狼，便已循着光芒，迫不及待地围拢过来，意图分一杯羹，甚至觊觎那护佑之巢的根基。
波澜已起。这看似稳固的福安别院，亦将在风暴中，迎来它真正的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