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先生的询问声落下，大厅角落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远处发电机低沉的嗡鸣、人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工具碰撞的轻响，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所有的焦点，都凝聚在林烬、小瑶，以及那个被破布半掩着的容器上。
小瑶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将容器往怀里收了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求助般地看向林烬，眼中满是惊慌和不安。那抹透过布料缝隙渗出的、独特的柔和绿光，此刻似乎成了某种烫手的烙印。
林烬迎向韩先生看似温和却暗藏审视的目光，大脑在电光石火间推演了无数种回答可能带来的后果。矢口否认？对方不是瞎子。和盘托出？风险未知。灯塔与“徘徊者”关系密切，而“徘徊者”曾效力于“守墓人”系统，他们对“方舟”遗产知道多少？态度如何？
“这是我们……在废墟中找到的一株特殊植物。”林烬选择了有限度的坦诚，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它能在恶劣环境下存活，甚至……改善周围的土壤。我们靠它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它对我们很重要。”
他刻意强调了“对我们很重要”，既点明了其价值，也暗示了这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特殊植物？改善土壤？”陈寒的眉毛挑了起来，语气中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接和怀疑，“我见过很多变异植物，没见过会自己发光的。而且那光……感觉不对劲。”她的手下意识地搭在了腰间的枪柄上，这是一个本能的警惕动作。
韩先生抬手，止住了陈寒可能更进一步的质询。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容器上，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回忆或思索着什么。
“能让我看看吗？”韩先生问道，语气依然客气，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领导者的威严，“只是看看。我年轻时有幸接触过一些旧时代的生物资料，或许能认出点什么。在这里，知识共享对生存很重要。”
小瑶猛地摇头，将容器抱得更紧，几乎要缩进林烬怀里。
林烬轻轻拍了拍小瑶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他看向韩先生，缓缓道：“韩先生，它很脆弱，经历了太多颠簸。而且，它对陌生的环境和……注视，可能会产生应激反应。我的同伴正在里面生死未卜，”他指向手术室的方向，“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顿和救治，而不是额外的刺激。能否等我们安定下来，再谈这个？”
他以阿雅的伤势为由，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延迟请求，既没有断然拒绝，又将主动权暂时拉回自己手中，同时观察对方的反应。
韩先生沉默了。他看了看手术室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林烬虽然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眼神，以及小瑶那充满戒备和依赖的姿态。几秒钟后，他脸上重新露出了那副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完全到达眼底。
“你说得对，是我心急了。”韩先生点点头，语气缓和下来，“王医生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大夫，你们的朋友会得到妥善救治。陈队长，给林烬和小瑶安排一个临时休息的地方，靠近医疗室，方便照应。其他的事，等伤员稳定了再说。”
他不再追问，但林烬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搁置。关于“希望之种”的好奇和怀疑，就像一颗种子，已经埋在了灯塔领导层的心中。
陈寒带他们来到灯塔二层一个狭小但干净的房间，里面有两张简单的床铺和一个旧柜子。窗户正对着外面的黑夜和远处废墟的轮廓，那点塔顶的光芒映照进来，带来些许暖意。
“这里有基本的洗漱用水。”陈寒指了指墙角一个小桶和脸盆，“食物每天定时供应。没有允许，不要随意在塔内走动，尤其是上层和地下仓库。晚上有宵禁。”她语气生硬地交代完规矩，目光再次扫过小瑶怀中的容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并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林烬和小瑶。两人都累极了，但精神却无法放松。
“烬哥，他们……他们想要‘种子’吗？”小瑶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一定想要，但他们肯定想知道它是什么，有什么用。”林烬坐到床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徘徊者’留下的指引里提到了‘灯塔’，说明这里可能曾是他的‘基地’，或者至少是他信任的地方。他曾经是‘守墓人’的人，那么灯塔里的人，或许也知道一些关于‘方舟’、关于旧时代遗产的事情。他们对‘希望之种’有反应，不奇怪。”
他顿了顿，看向小瑶：“我们现在需要这里提供的安全和医疗。阿雅需要时间恢复。所以，我们不能激怒他们，但也要保护好‘种子’。接下来，我们要小心应对。”
小瑶用力点头，将容器小心地放在床头，用自己的身体半挡着，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所有视线。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王医生略显疲惫的声音：“林烬在吗？手术结束了。”
林烬霍然起身，打开门。王医生站在门外，摘下了沾有血污的橡胶手套，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但眼神是平和的。
“你的同伴很坚强。”王医生说道，“骨折已经复位固定了，感染部位也做了清创。我们库存的抗生素对她伤口的菌种有效，烧已经开始退了。但她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营养补充。现在麻药还没过，她需要休息。”
林烬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一半。“谢谢您，王医生。”
“分内之事。”王医生摆摆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房间内，落在小瑶和那个容器上，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那孩子……一直抱着那个发光的东西？她看起来很紧张。那到底是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荧光，能量波长很……特别。”作为医生，他的好奇更多是出于学术层面。
林烬用了同样的说辞：“一株特殊的幸存植物，是我们的精神寄托。”
王医生点了点头，没有深究，只是提醒道：“如果它真的对环境和土壤有正面影响，或许可以和我们农研组的人交流一下。灯塔一直在尝试扩大作物种植，但土壤问题是个难关。”说完，他转身离开了，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但林烬明白，消息已经传开了。“希望之种”的特殊性，正在灯塔这个小小的封闭社区里悄然扩散。
接下来的两天，林烬和小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照顾昏睡的阿雅，偶尔在陈寒或指定人员的陪同下，去大厅领取食物和水。他们严格遵守着灯塔的规矩，低调而沉默，但总能感觉到来自各处的、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有些人纯粹是好奇，有些人的目光则带着探究，甚至有一两次，林烬捕捉到了难以掩饰的……贪婪。
阿雅在第二天傍晚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看到林烬和小瑶安然无恙，她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因腿部的剧痛而蹙紧眉头。在得知身处“灯塔”以及“徘徊者”的指引后，她的反应和林烬一样——暂时接受庇护，但保持最高警惕。
“我昏迷前，好像看到那个‘看炉人’在操作台按了什么，喊了‘最终协议’和‘摇篮’。”阿雅虚弱地回忆道，这是她之前没来得及说出的信息。
“摇篮……”林烬眉头紧锁。昆仑二号的“摇篮协议”将他们抛到了这片废墟，净火教团的“看炉人”在毁灭前也高喊“回归摇篮”。这两者之间诡异的联系，像一片阴云笼罩在他心头。灯塔，这个由前“守墓人”成员建立的据点，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第三天下午，韩先生再次出现了，这次他带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手指因为长期接触化学试剂而微微变色的老妇人，陈寒介绍她是负责灯塔农业和生态研究的李工。另一位则比较年轻，眼神灵动，背着一个装有各种检测工具的小包，叫小孙，是李工的助手。
“林烬，这两位对我们的食物生产至关重要。”韩先生笑容可掬，“李工听王医生提过，你们带来的那株植物可能对改良土壤有奇效。我们想……借一点它的样本，或者至少在可控环境下观察一下它的特性。这对灯塔、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他的话语依然客气，但这次带来的专业人士和提出的具体“请求”，将压力实质化了。
不是“看看”，而是“借样本”、“做观察”。这几乎等同于要求将“希望之种”置于他们的研究之下。
小瑶立刻挡在了床前，阿雅也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林烬轻轻按住。
林烬看着韩先生，又看了看一脸科学探究表情的李工和好奇的小孙。他知道，直接拒绝可能会让目前脆弱的平衡破裂。
“韩先生，李工，”林烬缓缓开口，“这株植物非常特殊，也非常敏感。它并非普通的作物，贸然取样或改变环境，可能会导致它死亡，或者……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我们一路守护它至今，见证了它的价值，也深知它的‘脾气’。”
他斟酌着词句：“如果是为了研究如何改善土壤，或许可以有另一种方式。我们可以提供它周围曾经改良过的一小部分土壤样本供你们分析，或者，在确保它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让李工在旁进行非常有限的非接触性观测。任何接触性或破坏性的研究，目前都不行。”
他划出了底线，但也给出了替代方案，展现了一定的合作意愿。
韩先生和李工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工推了推眼镜，开口道：“非接触观测也可以收集到很多基础数据，比如光谱、能量场、挥发物成分……如果能有一点它直接影响过的土壤样本，那就更好了。我们需要了解它作用的基本原理。”
最终，双方达成了暂时的妥协：林烬同意在李工和小孙在场的情况下，短暂揭开容器的遮盖，允许他们进行五分钟的非接触仪器扫描，并提供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希望之种”根部的土壤。同时，观测必须在林烬和小瑶的全程陪同下进行。
观测安排在灯塔底层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储藏室进行，这里堆放着一些农具和旧设备，空间封闭，避免了被更多人围观。
当小瑶颤抖着手，缓缓揭开盖在容器上的破布时，那株略显萎靡但依旧翠绿、散发着柔和而稳定绿光的“希望之种”幼苗，完全展现在李工和小孙面前。
即使有所准备，两位研究人员依然瞬间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李工手中的便携式光谱仪和能量探测器发出了轻微的、近乎欢快的蜂鸣声，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显然超出了常规范围。小孙则举着一个空气采样器，激动得手都有些抖。
“这能量谱……纯净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同于辐射变异！”
“生命场强度……微弱但极其稳定，带有某种……共鸣特性？”
“空气成分有微妙变化，臭氧和尘埃含量在降低……”
他们压低声音，快速交流着专业术语，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光。五分钟时间转眼即逝，林烬示意小瑶重新遮盖好容器。李工意犹未尽，但遵守了约定，小心翼翼地用取样勺取走了许诺的那一点点土壤，如获至宝。
观测结束了，但林烬知道，真正的麻烦可能刚刚开始。
李工和小孙带着激动和无数疑问离开了。韩先生对林烬点了点头，也走了，但眼神深处的思量更重了。
回到二楼房间，关上门，小瑶和阿雅都看着林烬，等待他的判断。
“他们被震住了，”林烬低声说，脸上没有一丝轻松，“但‘希望之种’展现出的价值，超出了他们最初的预期。这种‘价值’，在废土，往往伴随着危险。”
他走到窗边，望着灯塔外无边的黑暗。“我们现在就像抱着金砖走在闹市的孩子。灯塔或许没有恶意，但一旦‘希望之种’的能力被确认，消息不可能永远封锁。到时候，吸引来的可能就不只是好奇的目光了。”
“那我们怎么办？”阿雅低声问，手摸向了空荡荡的腰间——她的武器早已丢失。
林烬沉默了片刻。阿雅需要至少一周才能勉强移动，现在离开等于让她送死。但留在灯塔，随着“希望之种”秘密的扩散，风险与日俱增。
就在这时，楼下大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陈寒拔高了的、带着惊怒的斥问声：
“你说什么？！哪个方向？有多少人？！”
紧接着，灯塔顶端那一直稳定燃烧的橘黄色光芒，忽然急促地闪烁了三下，然后恢复了正常——但这明显是一个预设的警示信号！
林烬猛地贴近窗户，望向黑暗。在远方，目力难及的废墟深处，似乎有多点微弱的光斑在晃动，并且……正在朝着灯塔的方向移动！
不是篝火，更像是车灯，或者……手持的光源。
而且数量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