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夹杂着京城特有的煤烟与腐朽气息,灌入蒋瓛灼热的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更加清醒。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迷宫般狭窄、肮脏的巷道中亡命奔逃。身后,御河方向传来的怪物嘶吼与涉水声并未远去,反而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留下的微弱气息与……怀中那不断散发着异常波动的血契!
那东西,仿佛一个不断闪烁的信标,在这片被邪异笼罩的京城里,昭示着他的位置!
蒋瓛心中警兆狂鸣。他试图压制怀中的血契,甚至想将其丢弃,但手指触碰到那冰冷而略带弹性的符纸时,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新帝朱棣临终前那灼灼的目光与沉重的托付。这是陛下用命换来的线索,是大明或许仅存的一线希望!他不能丢!
他只能拼命奔跑,利用对京城坊市结构的熟悉,不断变换方向,穿梭于更加偏僻、更加破败的角落。污水横流的地面,堆积如山的垃圾,偶尔从门窗缝隙后投射出的、充满恐惧或麻木的窥视目光……这一切都构成了他逃亡路上的背景。往日繁华的帝国京师,如今已是一片死寂与绝望的人间鬼域,唯有皇城方向那冲天的黑色光柱,如同悬顶的利剑,提醒着所有人末日的降临。
肩头被那诡异蛛丝侵蚀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麻痒与刺痛,并且那麻木感正在向着半个身躯蔓延。他必须尽快找到地方处理伤口,否则不等怪物追上,他自己就可能先被这邪异的力量侵蚀成不人不鬼的怪物!
就在他拐入一条堆满破旧箩筐、几乎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死胡同时,怀中的血契,再次发生了异变!
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牵引感,而是猛地变得灼热滚烫,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胸口!与此同时,血契上那些暗红的纹路竟如同活过来的毒蛇般扭动起来,散发出一种极其强烈、极其明确的指向性意念——并非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方向感,死死地钉向这条死胡同最深处,那堵布满苔藓和污渍、看似毫无异常的墙壁!
那里?!
蒋瓛瞳孔骤缩。血契在指引他去那里?为什么?那里有什么?
是生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身后的巷道入口处,已经传来了沉重的、非人的脚步声和嗅探的“嘶嘶”声,追兵已至!他已然无路可退!
赌了!
蒋瓛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不再犹豫,忍着胸口的灼痛和肩头的麻木,猛地冲向那堵墙壁!就在他身体即将撞上墙壁的瞬间,那血契散发出的波动与墙壁似乎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墙壁表面,那些看似杂乱的苔藓与污渍,竟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黝黝的洞口!
是幻阵?还是机关?!
蒋瓛来不及细想,一头扎了进去!
就在他身影没入洞口的刹那,那“水波”再次荡漾,墙壁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几乎就在同时,几只形态狰狞的异化怪物冲入了这条死胡同。它们焦躁地四处嗅探、抓挠,却再也找不到猎物的丝毫气息,只能对着那堵普通的墙壁发出不甘的咆哮。
……
穿过那诡异的墙壁入口,蒋瓛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向下倾斜的、更加狭窄幽深的甬道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香火却又更加古老沉凝的气息。甬道两侧是粗糙开凿的石壁,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却异常稳定光晕的长明灯,灯油不知是何物制成,灯光竟隐隐带着一丝驱散阴寒的暖意。
这里是什么地方?!
蒋瓛心中惊疑不定,但至少暂时摆脱了身后的追兵。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着,迅速检查了一下肩头的伤势。那蛛丝依旧附着在皮肉上,不断散发着阴寒邪气,侵蚀着他的生机。他尝试用内力逼出,效果甚微;想用刀剜掉,又怕引发更剧烈的异变。
就在这时,怀中的血契再次发生了变化。那灼热感迅速褪去,恢复了之前那种冰凉的触感,但其上的纹路却不再黯淡,反而流淌着一种温顺而内敛的微光,那强烈的指向性也消失了,仿佛完成了某种“引导”的任务,变得沉寂下来。
这血契……果然拥有灵性?或者说,它与某些特定的地点存在着感应?
蒋瓛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疑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尽快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否安全,以及……如何利用这里摆脱目前的绝境。
他握紧绣春刀,沿着倾斜的甬道,小心翼翼地向下走去。甬道很长,蜿蜒曲折,仿佛通向地底深处。那长明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始终稳定,驱散着黑暗与一部分阴寒邪气,让他感觉比在外面舒服了不少。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看清眼前的景象,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蒋瓛,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并非他想象中的秘密据点或者藏宝密室,而是一座……恢弘而古老的地下祭坛!
祭坛呈圆形,由一种不知名的黑色巨石垒砌而成,占地极广。祭坛中央,矗立着一座高达三丈的青铜方鼎,鼎身布满了斑驳的铜绿以及更加古老、更加繁复的鸟篆云纹,与他在皇陵祭祀时见过的礼器形制截然不同,透着一股苍茫洪荒的气息。
鼎炉之中,并非香火,而是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呈现出青白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心神宁静的暖意,正是这火焰,提供了整个空间的光源和那股驱散邪异的气息。
祭坛四周,按照某种玄奥的方位,矗立着十二尊形态各异、非佛非道、更像是上古先民崇拜的荒神雕像,或人首蛇身,或鸟翼虎躯,面目模糊,却自有一股威严。
而最让蒋瓛感到震撼的是,在祭坛的边缘,盘膝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浆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对着他,身形瘦削,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正对着那青铜方鼎中的青白火焰,似乎在默默祷祝。从其身形和气息判断,年纪应该不小,但坐在那里,却仿佛与整个祭坛、与那青铜鼎、与这方地下空间融为一体,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沉静。
似乎感应到了蒋瓛的到来,那青袍道人缓缓停止了祷祝,但却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用一种平和而略带沧桑的声音开口道:
“贫道于此静候多时了。阁下身负‘星陨’之悲,携‘血钥’而至,想必……皇城之内,已然天翻地覆了吧?”
星陨?血钥?
蒋瓛心中巨震!星陨,指的是先帝还是新帝?血钥,难道是指他怀中的刘伯温血契?这道人是谁?他为何会知道?又为何会在此地等候?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他强自镇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警惕地握紧了刀,沉声反问:“阁下是何人?此地又是何处?”
那青袍道人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映入蒋瓛眼帘的,是一张清癯而布满皱纹的脸,须发皆白,但一双眼睛却澄澈如同初生的婴儿,又深邃如同万古星空,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他的目光在蒋瓛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肩头那依旧附着蛛丝、散发着邪气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了他怀中那隐隐散发着微光的血契之上。
“贫道,道号‘守寂’。”道人打了个稽首,语气依旧平和,“此地,乃上古‘镇渊’祭坛之一,奉命世代守护,镇压此地脉节点,阻隔幽冥秽气。至于贫道为何知晓阁下会来……”
他指了指蒋瓛怀中的血契,又指了指那青铜方鼎中燃烧的青白火焰:“是它,‘血钥’的波动,以及皇城‘龙气’骤散引发的天地共鸣,指引贫道在此等候。刘基道友……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以身为饵,以魂为引,绘此‘血钥’,为这世间,留下了最后一道……或许也是唯一一道‘变数’。”
守寂道人!镇渊祭坛!刘基道友(刘伯温)!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敲打在蒋瓛的心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远比王朝更迭、边患危机更加古老、更加隐秘的层面!
“前辈……您认识刘伯温?您知道这血契的用途?皇城之内,新帝他……”蒋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守寂道人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沧桑与悲悯:“紫薇骤黯,帝星飘摇。龙气溃散,非是一人之殇,乃天地失衡之兆。刘基道友以毕生修为乃至残魂为代价,强窥天机,绘制此‘血钥’,并非为了拯救一姓之江山,而是为了……在这‘归墟之眼’陆续显现、‘旧日阴影’即将回归的末世之中,为这方天地苍生,寻求一线微不足道的……‘偏移’之机。”
他目光再次落在蒋瓛肩头的伤口上,眉头微蹙:“你被‘渊蛛’秽丝所伤,邪气已侵经脉,若不及时救治,恐有异化之危。且随贫道来,先为你驱除秽气,再细说分明。”
说着,守寂道人转身,向着祭坛一侧的一个石室走去。
蒋瓛看着道人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怀中那仿佛找到归宿般安静下来的血契,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完全信任这个神秘的道人,但眼下,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肩头的麻木感正在加剧,皇城沦陷、陛下殉国的消息也需要传递出去……或许,这里,便是陛下嘱托中,那“一线生机”的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迈开脚步,跟上了守寂道人。
血契引路,终入秘境。
暗巷杀机暂解,然而,一个关乎天地存亡、更加宏大也更加残酷的真相,正随着守寂道人的话语,如同沉重的画卷,在蒋瓛面前,缓缓展开。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或许才刚刚进入一个更加凶险、也更加不可预测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