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茶礼毕,慈宁宫内的暖香馥郁,却暖不了人心。皇帝与太后闲话几句,目光落在夜烬身上时,那层稀薄的温情便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评估的冷静。
“老七,”皇帝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你大婚已成,朕心稍安。你这腿疾……今日院正恰好在,让他再请个平安脉,朕也听听。”
夜烬眼帘微垂,漠然应道:“儿臣遵旨。”
太医院院正躬身入内,在满殿寂静中为夜烬诊脉。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老人凝重的呼吸声和殿外隐约的风声。龙惊墨垂首侍立,感官却放大到极致,清晰地将殿内众人的反应刻入心底。
太子夜霖与柳贵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是尘埃落定的轻松。
其他几位有子嗣的妃嫔,如德妃、贤妃之流,虽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眼底却难掩一丝释然与算计——昔日军功赫赫、威震边关,甚至一度让东宫都感到威胁的七皇子,如今被太医亲口断定毒入骨髓,彻底成了一个无用的废人。
压在他们儿子头上的最大威胁,已然消失。朝堂的资源、父皇的关注,自然会流向其他“得用”的皇子。
院正最终伏地,声音沉痛而惶恐:“回禀陛下、太后,王爷体内之毒……已损及根本,沉疴难起,臣等……回天乏术。”
“唉!”太后率先叹息,语气带着程式化的怜悯,却无多少痛惜,“哀家这心里……真是难受。烬儿,往后便好生静养罢,宫里总少不了你一份尊荣。”
这话听着慈爱,实则已将他划归需要“荣养”的行列,与权力核心彻底剥离。
皇帝看着伏地的院正,沉默了片刻。龙惊墨敏锐地捕捉到,他搭在紫檀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极轻地敲击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极淡的复杂情绪,像是遗憾,又像是某种权衡后的无奈。
但旋即,他的眼神便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疏离,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他缓缓道:“朕知晓了。太医院需尽心为定渊王调理,务必减轻苦楚。”
“臣遵旨。”院正叩首,躬身退下,如同完成了一项任务。
这简短的对话,如同最后的审判,为夜烬的政治生命彻底盖棺定论。殿内那层薄薄的哀戚面具下,是几乎压抑不住的、对权力真空地带的热切觊觎。
“七弟保重身体要紧,”太子语气“沉痛”,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朝中事务繁杂,自有为兄与诸位臣工为父皇分忧,你万万以休养为重。”他开始名正言顺地接收原本可能属于夜烬的政治遗产和军中人脉。
“是啊,七哥,以后得空多聚聚,吟风弄月,亦是雅事。”五皇子、八皇子等人也纷纷附和,语气轻快,仿佛卸下了心头大石。
几位公主也神色各异。永宁公主毫不掩饰她的轻慢,小声嘀咕:“废人一个,还有什么好看的……”她身旁的二公主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却同样淡漠。
然而,龙惊墨注意到,坐在稍远位置的三公主夜凤梧,却是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
她望着夜烬的方向,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盛满了真实的担忧与难过,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黯然垂首,与其他兄弟姐妹的冷漠或窃喜形成了鲜明对比。
龙惊墨心中一片冰寒。她彻底看清了,在这九重宫阙之内,血脉亲情淡薄如纸,价值决定一切。曾经的夜烬是朝廷最锋利的剑,开疆拓土,战功彪炳;如今剑已锈蚀,便被毫不犹豫地弃之敝履。
皇帝那瞬间可能的复杂,或许并非为了儿子,而是为了帝国失去了一柄足以震慑四方的利器。太后、太子、妃嫔、皇子公主……他们关心的只有自身的权柄与利益。
而她,龙惊墨,如今是这把“锈蚀之剑”的妻子,在外人眼中,同样成了无足轻重、甚至可能随时被牺牲的弃子。
她微微抬眼,看向轮椅上始终面无表情的夜烬。
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炎凉世态,又或许根本不屑于这些所谓的“亲人”如何看他。那份置身事外的冷漠,比任何悲愤或哀恸都更让人心惊。
这潭深水,比她想象的更加刺骨。 皇帝的态度暧昧难明,太子一党气焰正盛,其他皇子摩拳擦掌,就连皇室中最尊贵的太后,也只看重利益得失。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压入眼底深处。
弃子又如何?她龙惊墨,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既然已被卷入这漩涡中心,那么,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那未知的前路,她都必须在这冰冷的弃子身份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点,看清这盘棋局中,谁是真正的敌人,而谁……又可能是这冰冷宫墙内,仅存的、微弱却真实的光。
她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那位为夜烬真心担忧的三公主夜凤梧,以及龙椅上那位心思如渊的帝王。
这盘以天下为局的棋,她才刚刚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