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梆子这么干,意思很明显,他的钱袋子被掀之事,就这样了。
他不是不想往下追查,而是查不了,也查不起。
郭汉章他们这趟壬字镖,干得干脆,走的利落,得手之后,当即鹰扬远去,他杨梆子怎么查?
下手的不是三不管的小蟊贼,而是能无声无息蒸发掉近四十号人枪的凶徒。
面对这样的对手,他能不能找到线索?
即便能找到线索,他能不能锁定凶徒?
即便能锁定凶徒,他能不能捉拿归案?
即便能捉拿归案,他又需要毁伤多少人手,付出多大代价?
最关键的是,退一万步,天遂人愿,真让他杨梆子得手了,那些凶徒手里有没有他的把柄?
到时候三堂会审,审出来了,那地儿原来那是他杨梆子的钱袋子,是他在碰瓷英租界,那就大条了。
这一大堆的问号,如同精钢锁链,直接锁死了案情,就注定了他杨梆子只能认下来,让这事儿无疾而终。
现在曹氏正在集中力量干大事,他杨厅长敢弄出什么西洋镜出来,他们绝逼会挥泪斩马谡。
袁凡捧着一大碗面,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报纸,吃得倍儿舒坦。
“再来俩豆皮儿!”
人苏舜钦以汉书下酒,一斗不为多,他袁了凡以相声佐面,必须多来点啥。
“欸……”
女人回得快,锅中“通”的一声响,那是豆皮儿掉到卤汤的动静。
只是她的声音刚响起,却又突兀地落了下去,像是被快刀斩断的面条。
长街陡然寂静。
一片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近到这个小面摊前头,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来碗面,双份牛肉,搁俩卤蛋!”
袁凡心中一凛,脑袋从面碗里抬起来。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搬条马扎过来,挨着他坐下。
这人身上警服挺括,面目的轮廓刚硬如铁,腰杆挺得像一杆铁枪,往后一看,几个巡警昂首挺胸,跟标兵似的。
其中一个是熟人,是那个叫齐德隆的巡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个兄弟叫齐东强。
袁凡看看碗里的面,叹了口气,挺好吃的面,陡然间觉得不香了。
他的要求不高,就想着好好吃顿早饭,咋就这么难呢?
昨天来个老流氓,今天来个老梆子,门神爷弹钢琴,这是见了鬼了。
袁凡把面碗一推,走到那女人面前,“多少钱?”
“十……十……”
女人的舌头打卷,手脚发抖。
男人走上来瓮声瓮气地道,“承惠十八文!”
袁凡点点头,掏出一块银元放案板上,“不用找了!”
男人欠欠身子,“谢您的赏!”
他从女人手里接过长筷,煮了碗面,牛肉堆得高高的,再配上两个卤蛋,给杨以德端了过去。
袁凡施施然回家。
博山已经来了,挥舞着扫帚在院门前清扫。
“博山,别扫了,就现在,马上跟崔婶儿回周家。”
袁凡拍了博山一下,转身进门。
博山面上一紧,拖着扫帚跟了上来,惶然问道,“袁爷,是小的伺候不周……”
“哪儿的话,伺候得好着呐,你们先走,过了午后再来吧。”
袁凡也不多说,挥挥手让两人离开。
博山和崔婶儿不知道发生了嘛事儿,见袁凡满脸严肃,也不敢违逆,只得稍微拾掇了一下,便惶恐离开。
袁凡目送他们消失在胡同口,自己回房取了腾蛟剑,靠在松树上,闭目养神。
事到临头须放胆。
天下之事,除死之外,再无大事。
一炷香之后,沉稳的脚步从胡同口而来,到了院门口停住。
“笃笃笃!”
那老梆子礼貌地敲了三下门,“请问,这里可是袁了凡先生府邸?鄙人杨以德上门叨扰。”
院里寂寂无声。
杨以德不以为意,正正警帽,抻抻警服,反手对身后扬了扬,让他们不要跟来,自己则是绕过影壁,走了进来。
到了院内,他游目四顾,环堵萧然。
两株青松之间有一张石桌,四座石鼓,刚才吃面的年轻人坐在松下,阳光斜来,须眉皆碧。
年轻人松下静坐,沉默如渊,对杨以德的到来,视若不见。
杨以德呵呵一笑,走到石桌前,伸手拂了拂石鼓,沉腰坐下,挺胸拔背,如乘战马。
袁凡这才睁开眼睛,看了过来,眼中无悲无喜,“寒舍简陋,无茶无酒,杨厅长所为何来?”
金光一闪,杨以德掏出两根大黄鱼,“吧嗒”一声,放到石桌上,“久仰了凡先生神算之名,可惜抱犊崮缘悭一面,让陈雪轩占了先,杨某人今日特来讨教。”
“杨厅长想要相面?”
“恳请了凡先生法眼。”
“想相什么?”
“前程。”
袁凡的目光从杨以德脸上一扫而过,伸手将那两根大黄鱼推了回去,“抱歉,在下功法浅薄,您的面相,我看不了。”
杨以德眼睛一缩,将大黄鱼按住,凝声问道,“了凡先生说您……看不了?”
袁凡收手,淡淡地道,“要是别的,在下还能白话两句,要问前程……看不了。”
这句话有意思,不是不愿看,不是不能看,是看不了。
“这是为何?”杨以德眉头一皱,刚硬的面目有了一丝变化。
“敢问杨厅长仙乡何处?”袁凡想了想,问道。
“宝坻。”
杨以德话音未落,袁凡便接过话道,“就是此因,杨厅长这前程,我看不了。”
“出身宝坻,与我前程有碍?”
杨以德浓眉一锁,站了起来,“还请先生解惑。”
袁凡将那两根大黄鱼拿过来,似笑非笑,“真要听?”
杨以德又坐了下来,就听袁凡问道,“杨厅长是宝坻人氏,当然知道“宝坻”之名的由来。”
“《诗经》有云,“曾孙之庾,如坻如京”,宝坻之名,由此而来。”
杨以德的话被袁凡接着,“不错,“如坻如京”,杨厅长的前程,就应在这句话上了。”
不待杨以德追问,袁凡解释道,“如坻如京,重点不在“坻”,也不在“京”,而在两个“如”字上,既然是“如”,那就既不是坻,也不是京,只不过有几分相似罢了。”
袁凡呵呵一笑,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如夫人再像夫人,那能是夫人么?”
杨以德沭然一惊,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虽说话糙理不糙,可这话也忒难听了点儿。
又听袁凡嘿然问道,“杨厅长不妨想想,宝坻号称京畿,但从古到今,宝坻人氏而身居高位者,又能有几人?”
“这……这……”杨以德细想之下,面皮一抽,刚硬的轮廓猛然扭曲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