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凡这货有点文青。
他看了会儿毛月亮,将安晚册收好,走到书房,往歙砚里倒了点儿清水,将“铁斋翁”的墨条置于砚中,慢慢地磨了起来。
砚池轻响,不知是人磨墨,还是墨磨人。
袁凡用的虽然不是什么名品,却都是行家得用的东西,发墨很快,不多时就出来浓黑的墨汁,室内满是淡淡的墨香。
一支大号斗笔在清水里泡透,提起来饱蘸浓墨,两个大字跃然纸上。
安晚。
两个大字无锋无棱,黑白分明。
平淡之中透着果断决绝。
袁凡少作大字,他的小字一直比大字强,但是今天这两个字,酣畅淋漓,神完气足。
“好字儿!”
看着这幅字,袁凡有些自鸣得意。
他将斗笔搁下,换成小笔,正准备落上自己的大名,却听到外面“笃笃”的叩门声。
“谁啊,这大晚上的!”
袁凡有些腻歪,出来开门,门还没全部敞开,小驹儿就蹦了进来,“袁叔儿!”
他的后头还跟着两人,是刘雨平兄妹。
他们兄妹俩叙礼进门,袁凡看了看手上,还攥着毛笔,“你们坐会儿,我先把笔放了。”
小驹儿跟着袁凡进了书房,看到书桌上的那幅字,背着双手,煞有介事地点评道,“咦?袁叔儿,您这字不错啊,晚……安!”
袁凡一个趔趄,毛笔差点没杵断了,“吓!您这是水铺关门,水平到家了,晚安,好梦,good night……”
袁凡拎着小驹儿出来,到厢房里抱了一西瓜,让小驹儿切了端出去。
这是前两天周瑞珠带来的,现在津门还没出西瓜,这是打南边儿来的,一般人家还见不着。
几人坐下吃瓜,刘雨平吃了一片,便抹嘴起身,“袁先生,我们兄妹明日就要返回京城了,这几日叨扰,蒙您多方照拂,真是多谢了!”
他这么一说,刘润琴也赶紧跟着起身,声如蚊蚋,“谢谢袁先生!”
“咱们都是邻居,千万甭跟我别客气。”袁凡最怕的就是客气,摆手让他们坐下。
这也是应有之意,后天就端午了,是要回去过节了。
袁凡给他们兄妹递了两片瓜,“什么时候再来津门呢?”
“那可说不准,”刘雨平斯文地啃了一口,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袁先生,我能不能请您去一趟京城,去帮我相个人,相礼……我会如数奉上的。”
“相礼的事儿好说,您这是要相什么人啊?”
刘雨平会舍得花重金,请他前去相面,袁凡也不禁有些好奇。
“就是帮我姐……不是,是帮我姐的……嗨,什么人都不算,就想请您看看那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我姐怕是中了邪……”
刘雨平有些温吞水,一旁的刘润琴有些不耐,插了进来。
这小丫头说起话来像挺机关枪,随她姑,有小号郑氏的潜力,上次看着温温柔柔的,原来都是假象。
刘润琴一通开火,噼里啪啦就把事儿抖搂干净,转头看到袁凡似笑非笑的样子,才惊觉到坏事儿了。
她脸颊飞红,赶紧捂住小嘴,把脑袋埋了下去。
刘春霖虽然只有一个儿子,却有三个闺女。
刘雨平是长兄,刘润琴排三,上有一个姐姐叫刘沅颖,下面有个妹妹刘杭琴。
刘雨平请托的,就是他的大妹刘沅颖。
他这个大妹刘沅颖,恋爱了!
好吧,虽然有些石破天惊,也还在情理之中,毕竟小丫头年方二十,豆蔻年华,谈个恋爱也不是不能理解。
问题是,她恋爱的对象比她大了十多岁不说,甚至,两人都没见过面!
袁凡一追问,事情倒也不复杂。
简单说来,就是这个时候,文坛出了一个“鸳鸯蝴蝶”流派,这个流派出了一个叫徐枕亚的作家,这个作家写了本叫《玉梨魂》的小说,这本小说恰好让刘大小姐给读了。
完犊子了!
深闺中的刘沅颖哪里见过这种奇文,对作者惊为天人。
他笔下的情情爱爱这么感人肺腑,那作者不得是个情圣?
春心,萌动了。
嫁人当嫁玉梨魂!
刘沅颖有了主意,期期艾艾地把心思跟她爹一说,刘春霖当时就天旋地转,怀疑人生。
按说刘状元也算见多识广,但他还真没见过这等稀奇事儿,看小说听说过花钱的,没听过把自己搭进去的。
要真让这事儿发生在自己家里,他刘状元家的门楣,怕是要被花边小报给糊满了,那些报纸的销量不知要蹦出几个空翻!
好在刘春霖还算开明,没有当场闹出命案,而是暗里托朋友打听那徐大作家的消息,从理论上琢磨这事儿的可行性。
没想到,远在上海的徐作家,听说状元家的小姐对他有意,他居然一拍屁股,星夜兼程,从上海跑京城来了。
双向奔赴!
妥妥的双向奔赴!
那徐枕亚不但有执行力,还非常有黏性,把刘雨平兄妹烦得受不了了,就跑来津门散心。
临走之时,刘雨平想到袁凡,想请他去相一相这个徐枕亚。
要真是能够琴瑟和谐,那就随她们去,但要是八字不合,那就只好棒打鸳鸯了。
看刘雨平兄妹郁闷的模样,袁凡也是啧啧称奇,这个时代,居然也有恋爱脑,还是网恋恋爱脑,这个热闹不可不去瞧瞧。
“这几天我还有事儿,”袁凡想了想,自己一下子还真走不开,但那头也不敢拖,恋爱脑的威力是很大的,“节后一周之内吧,我尽量设法来一趟京城。”
刘雨平松了口气,那还是来得及的。
吃完西瓜,再闲话了几句,他拉着小驹儿起身告辞,刘润琴辫子一甩,跟了上去。
袁凡送到门口,小驹儿转身招手,“袁叔儿,晚安!”
“欸,小神医,我可谢谢你了!”袁凡笑着挥手。
这一晚果然睡得踏实,一觉闷到天亮,枕头掉地都可以当锣敲。
博山刚来上工,正拿着扫帚清扫大门,一辆黄包车在胡同口停住,一人过来问道,“博山,袁爷起了吗?”
博山听到问话,转身抬头,见是袁克轸,赶紧甩掉扫帚,垂手回话,“姑爷,袁爷他……”
“嘿!嘿!那谁啊,倒夜壶可是来晚了啊!”
袁克轸咧嘴回头,袁凡从另一侧过来,手里拎着两根大馃子,跟齐眉棍似的。
袁克轸过去抢过一根,往嘴里一塞。
袁凡有些不满,“您这么大一爷,没早饭吃怎么着,专程坐车跑十多里,过来抢我的食儿!”
“嘿,别说,你小子手里的馃子,比周家那厨子的手艺,强特么太多了!”
袁克轸不搭他的腔,眼睛瞄着袁凡手里那根,袁凡赶紧“咔擦”两口,把手里的馃子咬掉一截儿。
袁克轸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你说你,都华新纱厂大股东了,咋还这么抠搜呢?”
“你管的着吗?”袁凡把馃子塞嘴里,拍拍手,“我家供着四大神兽,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想在我身上拔下一根毛,那是休想啊……休想!”
袁克轸哈哈一笑,“别进屋了,赶紧的,走着!”
袁凡拉了个戏腔,“进南兄,咱这是往何处而去啊?”
袁克轸朝北抬抬下巴,“三条石,中州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