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什么话说的?”
周学熙老脸一垮,顿时凌乱了。
周明泰则是彻底没话说了,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狂生。
想揍他一顿吧,人家毕竟是客人,本来是想请人家吃饭,现在饭还没吃,倒让人家吃顿砂锅大的拳头,这不合适。
可不揍他吧,这拳头实在是有些痒痒。
不说他们爷儿俩,连袁克轸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了凡,你这眼神不对啊,等会儿买二斤眼药拎回去,这怎么可能嘛?”
不怪他出言呲人,周学熙对小骥良的宠爱,在周家是独一份。
别看周学熙开明,但有时候固执起来,别说九头牛,就是九列蓝钢车都拉不回。
就像写字,他就用毛笔,从来不用自来水笔,还不让儿女用,谁用跟谁急。
周学熙如今有四个孙子,最大的是老二周志俊家的长子,都六七岁了,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可周学熙就是最看重小骥良这个嫡长孙。
哪怕小骥良不会说话,他每天都会抽出半个钟头,来陪他说话遛弯儿,生怕他受了委屈。
周家人丁兴旺,周学熙一共有五个儿子七个闺女,加上其他孙辈,那边住了整整一栋楼。
有一个算一个,谁有过小骥良这待遇?
可现在袁凡居然说,小骥良不会说话,是周学熙给害的?
说实话,这也就是自家兄弟,换个人这么胡说八道,袁八爷的嘴巴子早就糊上去了。
“你们这都是嘛表情,煎饼馃子摊糊了?”
看他们三人都脸色不善,袁凡有些发虚,不敢再现挂了,脸色一敛,正容问道,“缉之先生,您好好想想,您取那个“止庵”的名号,应该就在小骥良出生前后吧?”
“这个……”
周学熙这才发现,袁凡已经换了称呼,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错,应该是第三天。”
他回忆道,“当时一时有感,给自己取号“止庵”,也将我这居所,叫了“止园”,怎么,有问题?”
周学熙问着袁凡,但说话之时,自己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似乎是有不妥。
小骥良的名儿是他取的。
他给小孩儿取名叫“骥”,骥就是马,还是良骥。
自己接着取了个“止”,这不就卯上了么?
马生下来就是要奔要跑,要啸月嘶风的,什么时候看到止马了?
“不错,小骥良的失语,就是坏在这个“止”字上了!”
袁凡怜惜地看了眼小孩儿,小孩儿正看着他的爷爷,清澈的目光中带着不解。
爷爷,您坑我干哈?
“缉之先生肯定是熟读《周易》,您当时心有所感,才取了这个“止”字,可您就不仔细想想,这个“止”字,就没什么妨碍么?”
咝!
被袁凡这句话一点,周学熙如闻九天惊雷,霎时间呆若木鸡。
他是举人出身,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当然读过《周易》,粗通易理八卦。
他的“止庵”,就是出自第五十二卦“艮卦”。
“艮,止也。”
小骥良出生之时,国事艰难,当时的大总统徐世昌蜀中无大将,便想邀周学熙重新出山。
周学熙没有明言,就取了这个号,给徐送去。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
周学熙的心灰意冷,从这一个“止”字,就表露无余。
徐世昌收到了这个号,闻弦歌而知雅意,也就长叹一声,不再勉强。
取号的时候,周学熙并没有想太多,现在陡然想到此卦的引喻,联想到孙子的病症,不由得浑身冰凉,紧紧地抓住小骥良的手。
莫非,还真是自己将宝贝孙子给坑了?
“这个“止”,固然是止心,止行,更是止言之卦啊!”
袁凡语气森然,周学熙脸色颓然,仰靠在椅背上,似乎老了一截。
艮卦的爻词,是“艮其辅,言有序,悔亡。”
辅是什么呢,是脸颊之骨。
艮其辅,就是止其辅,就是止住脸颊的骨头,那就甭言语了。
这就是止言之卦。
“明泰表字“志辅”,缉之先生这无心的止言之卦,本应落在志辅身上,止住志辅之辅。”
袁凡的目光从周明泰身上一扫而过,落到小骥良的脸上,满是敬畏地长叹一声。
“可志辅年富力强,谶语无力,只能转而落于其嗣,小骥良因此也就不能说话了!”
周明泰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脸颊,感情这是自己的锅,是儿子替自己背了?
“啪!”
木桌一震,周学熙嘶声问道,“了凡老弟,你一定是有法子的,对吧?”
他身子有些发抖,但眼中的希望之火,都快点着普罗米修斯了。
迎着他的目光,袁凡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不是说了嘛,今儿首次登门,总要有点像样的礼物才行!”
一旁的周明泰都快哭了,“袁叔儿,这真的能行?”
这会儿周学熙也不说静气不静气了,跟着说道,“了凡老弟,你需要哪些物件儿,需要哪些人手,只管说。”
“不至于的,泰卦都说了,“小往大来,吉,亨”,无需大动干戈。”
袁凡轻松笑道,“天下之事,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小骥良之症,既是因名号而起,那您只需换个名号,那一切自然就随风而去了!”
“换个号……就行了?”
周学熙的静气似乎也有些不够用了,觉得太过简单,又觉得理所应当。
自己取号挖的坑,可不就得取号填么?
他胡子不停地颤抖,跟鸡毛掸子似的,“取号……取号!”
周明泰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小骥良紧紧抱着父亲的大腿,紧张地瞧着爷爷,目不转睛。
袁凡和袁克轸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名号这事儿,还真是开不得玩笑,有时候改一改,走向就不一样了。
像司马相如,郑成功,都是吃了改名的红利。
哥儿俩同时想起孙美瑶,那货在招安前的首先想到的,不是升官发财,居然是取字号。
不得不说,那是相当有格局。
也不知那货如今怎么样了?
嗯?
过了一阵,几人齐刷刷地看着周学熙。
名字呢,您倒是改啊!
按理说,读书人最大的能耐,就是“改个号,娶个小”,可周学熙这么大个读书人,吭哧了半晌,老脸都快憋紫了,就是没取出来。
倒也不是取不出来,以他的学问,眼皮子一眨,就有十个八个待选,可有了“止庵”的前车之鉴,他看哪个都是嫌疑犯。
生怕再取着一个孬的,孙子口条好了,又妨着其它零部件了。
最后,周学熙讪讪一笑,抹了抹老脸,柔声向袁凡求援,“了凡老弟,你也是饱读诗书,要不……你帮帮老哥哥?”
周学熙向来气度恢宏,原来也会这么说话?
还是跟一个年轻人?
所有人都似乎听见了人设崩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