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好汉?那些敢于向强人挥刀的才是英雄好汉!
今儿个我来这儿,你们可能觉得,这姓陈的是来招安的,所以说些漂亮话来糊弄人,可老子把话撂这儿,老子是真心佩服你们!
佩服你们啥?
就因为你们是英雄,是好汉!
没错,你们是绑票了,可你们绑的是谁?
是洋人!
是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的洋毛子,是上百年来无人敢惹的洋大人!
你们这一票,干得漂亮!
自古绿林响马多如牛毛,可能有这份英雄气概的,你们是头一份!
什么梁山泊瓦岗寨,什么刘六刘七,在你们面前,全特么孬种!
只有你们,才是真英雄真好汉!”
面对群匪,陈调元声如洪钟,气冲斗牛。
“嗷呜!”
“这话说到咱心窝里去了!”
“还是陈镇守,这才是好朋友!”
“……”
被陈调元这么一扇乎,忠义堂的气氛陡然热烈起来,孙美瑶拉都拉不住,只得让他们去。
其实,他自己都是云里雾里。
是啊,咱是这么大只的英雄好汉,以前咋就没发现呢,还得是陈镇守使有水平。
一场官匪的招安会,顿时成了英雄吹牛会。
有了这样的定性,接下来一个钟头的英雄大会,出人意料的和谐,是一场成功的大会,是一场胜利的大会。
通过这场大会,抱犊崮的土匪们感受到了领导的殷切关怀,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表示一定要将英雄好汉进行到底。
而孙美瑶也重新认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
原来,嘴巴不但是用来吃饭的,更是用来说话的。
话说得漂亮,是真可以换饭吃的。
英雄会之后,就是刘清源的高光时刻了。
从猪羊悲愤的控告声,到推杯换盏的酣呼声,再到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喧腾得不行。
喧闹声中,太阳落了,月亮升了。
天地安静了。
“当!”
孙美瑶起身,端起酒碗与陈调元一磕,仰头饮尽了碗中酒。
粗砺的酒碗一扔,孙美瑶伸手一引,阔步而行,“雪轩兄,请!”
“雪昆老弟,请!”
陈调元目光清亮如水,稳健地跟在孙美瑶的后面,一路打量着眼前的小院。
这处院落就在忠义堂的后头,院里花圃种的全是牡丹。
可惜这会儿不是时候,牡丹已经辞去枝头,除了染红了一堆泥土,却是连香气都没有了。
繁华这东西,最是不讲道理,昨日满庭芳,今朝一地霜。
“雪轩兄,说实话,您今儿可真是让兄弟我开了眼界啊!”
快到门口了,孙美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不往屋里去了,转而走到西侧的一棵柿子树下,幽幽地说道。
陈调元呵呵一笑,没有跟上去,走向另一棵柿子树,“雪昆老弟,不瞒你说,你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意外啊!”
院中的花木,除了那圃牡丹,就是这两棵柿子树。
这院落还挺新,看着不过三五年,而这两棵柿子树却是枝繁叶茂,是三五十年的老树了。
“意外?哈哈!”
孙美瑶靠着柿子树,仰头笑了几声,笑中多有讥诮之意,“雪轩兄是以为我会摔杯为号,五百刀斧手一拥而上,将你细细剁成臊子?”
不待陈调元说话,他自己摇摇头,“不会的,雪轩兄,因为……我想当官啊!”
这下陈调元倒是真意外了,“老弟这话有些意思,细细说说?”
孙美瑶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似笑非笑,“既然雪轩兄愿意听,那我就讲个故事给老兄听。”
院中有石桌,石桌下有石鼓。
孙美瑶从柿子树下走出来,走到石桌前坐下。
陈调元跟着过去,摘下帽子扫了扫石鼓,也一屁股坐下。
“兄弟垂髫之时,就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这滕县百姓有福,来了个青天,是圣人之后,所以叫孔青天。这滕县又有一个农户,叫孙迷糊……”
孙美瑶没有看陈调元,声音有些低沉。
陈调元轻轻点头,这临城原就隶属滕县,看来这孙迷糊的事儿,是有所指的。
“这年开春,孙迷糊受了冤枉,跑去衙门告官,那孔青天没问案情,却问孙迷糊,你今儿早上出门,吃了什么啊?
孙迷糊还挺感动,到底是青天大老爷,便老老实实地回答,吃的是黑窝头。
不曾想,堂上的孔青天勃然大怒,本官这么大个青天大老爷,治下百姓怎么能吃黑窝头呢?
圣人说了, “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出门的时候,必须吃酒肉!
你这刁民竟然不遵照圣人之言,给我打!”
孙美瑶说着,“嘿嘿”笑了几声,笑得有些瘆人。
笑了几声之后,孙美瑶又接着往下说道,“一顿板子下来,孙迷糊扛不住了,连声讨饶,说他刚才是脑子迷糊了,早上出门是吃了酒肉来着。
孔青天这下满意了,又问道,你既然有酒肉吃,家里养了多少家畜啊?
孙迷糊这下又迷糊了,家里就一头猪,年前还给卖了,家里没家畜啊!
孔青天更是火冒三丈,圣人都说了“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为什么不蓄养五只母鸡,两头母猪?
不听圣人教诲,你个贱民饿死了也就饿死了,本官的青天之名还要不要了,圣人的话还听不听了?
再打,狠狠地打!”
这故事,显然不只是故事。
陈调元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慨然叹道,“好个青天大老爷,要是那贱民都一顿板子打死了,他的治下也就只有喝酒吃肉的富民了吧?”
“可不是么,那孙迷糊不听圣人教诲,当场就给打死了,家中仨贱民就少了一个,留下俩儿子,孙大孙二。”
孙美瑶脸色木然,继续说道,“那孙大还在十二三岁,就拼命扛活,拱着孙二去念族学,一心想让孙二进学当官,也能口出圣人之言,让治下百姓吃上酒肉。
奈何那孙二既不聪颖,又不勤奋,先生每次考试之后,文章总是不通。
每当这时,孙二就被孙大捆在院中的柿子树上,用柿子树枝抽打,一边抽,一边让孙二记着那圣人之言。
那孙二当时不恨他大哥,却特恨那俩柿子树,还偷偷挖过树根,想把那树给弄死。”
陈调元转头看着那两棵柿子树,老根虬曲,半截儿拱在地上,极为有力。
他低声问道,“那柿子树后来死了么?”
孙美瑶也看着柿子树,脸色露出笑意,“也是奇了怪了,树断了根,反倒是越长越好了……操蛋的是,树没死,孙大却死了!”
故事说完,两人沉默无言。
两个淡淡的影子,倒映在柿子树上,分外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