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在忠义堂的西侧,算是这座山上第二大的物业。
山寨一千多两千人,除去拖家带口的,光棍足足有七八百条,饭堂可是不能小了。
饭堂大了,还有一宗好处。
寨里聚会整个活儿,只要将桌椅板凳一收,在前头搭个台子,就算是礼堂。
一鱼两吃。
两人迈开腿,不多时便到了地头,远远的,两人就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就是没个锣鼓鞭炮,不然真赶得上过年赶庙会了。
还是饭桶掌握了第一手信息,信儿得来早,饶是这样紧赶慢赶,等两人一溜烟冲进饭堂,能容个五六百人的饭堂,也装满一半了,后头还在跟苍蝇咂血似的往这边扎堆。
王二麻子仗着身板硬,连续过人钻到前排,抻长脖子一瞧,前头摆着张条案,铺着白布,笔墨砚台旁还戳着块小黑板和粉笔。
一个眉目舒朗,长得怪顺眼的年轻先生,笑眯眯地站在桌子后头,将三个纸袋一字排开,搁在桌上,长不过四寸,宽不过二寸。
白色桌布的下摆写着四个大字儿,黑漆漆地瞪着他,他麻爷也瞪着它们,谁也不认得谁。
王二麻子将饭桶拎过来,“那写的个啥?”
“卯床神相……”饭桶踮着脚,弱弱地答道,有些不敢确定。
“你个饭桶,那是柳庄,还卯床,你个小毛孩子,打算卯谁家的床?”
旁边有个识字儿的好汉,笑着拍了饭桶一把,却是让周围的土匪差点没笑抽过去。
“柳庄神相?咱这周边有李庄有牛庄,哪来的柳庄?”
“那柳庄老鼻子远了,据说是在南边儿,是这小先生祖上的名号!”
“你们这帮没见识的,《燕王扫北》都没听过,要没那柳庄先生,朱老四会起兵,能成事儿?”
“嚯,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出,这么说来,这小先生还是名门出身,这可是有得瞧了!”
“……”
在群匪看来,今儿的场面大得吓人,在袁凡的眼里,这屁都不是。
后世的大学,那个食堂是个什么概念,这才到哪儿啊?
说起来,后世有些大学,也是饭堂和礼堂一鱼两吃来着。
只可惜,乱糟糟簇拥在这里的,不是后世那帮牲口啊!
袁凡心里暗叹一声,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签筒,“铛铛”摇了两下,里头装着几根竹签儿。
突然,门口门口一阵骚动,有人大声高吼。
“参谋长到!”
“军师到!”
饭堂里更热闹了。
瞧热闹嘛,当然没人嫌事儿大。
“嘿,军师也来啦?这下好喽,卖石灰的跟卖白面的撞上,可有好戏看喽!”
“可不咋地,一个槽头拴不住俩叫驴,都是吃开口饭的,能不往死里掐?”
“谁特么跟老子赌一把?军师和这新来的小先生,哪个更尿性?”
“……”
周天松昂首阔步,气概非常。
吴步蟾跟在周天松后边儿,听着群匪毫不避讳的拿他打擦,一张脸乌漆嘛黑,跟从灶膛里钻出来似的。
想吼两声吧,话都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跟土匪理论,他还没疯。
“妈了个巴子的,一个个的,乱得跟一窝蛐蛐儿一样,全都按连队,都给老子排齐整了!”
周天松突然脚步一顿,转头虎着脸喝道,“五分钟!五分钟以后,还站不利索的,直接插了扔后山喂狗!”
恶人自有恶人磨。
土匪最怕比自己更恶的土匪。
周天松这一嗓子,像是一根鞭子,下面几百个歪歪斜斜的陀螺,让他一家伙就抽起来了,嗷嗷乱叫着整队。
袁凡自顾自地坐下,微笑着看着这闹哄哄的饭堂,像是坐在这儿,又像是超然物外。
别说,这周天松还真是有几分威信,说五分钟,就五分钟,饭堂里就一垅一垅的,好像栽了几百棵高粱。
周天松走到前头,“袁先生,咱这就开始?”
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原本只是想随便找几个人乐呵一下,顺带着找个杀人的借口。
这姓袁的毕竟不是普通的肉票,这是在孙美瑶跟前挂了号的,没借口就动手,难免要吃瓜落。
不知道这风声怎么就传出来了,还传得这么快,这帮瘪犊子,竟然一下来了这么多。
“不急,再稍等一会儿!”
袁凡瞥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坐着,不动如山。
周天松面皮一沉,正待说话,外边儿又是一阵更大的骚动。
“总司令到!”
“副总司令到!”
周天松一愣,目光从门口一晃,生硬脸上突然笼罩了十里春风,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总司令,连您也给惊动了?”
他又转头对后头伸出双手,“二爷,啥时候回山的?”
孙美瑶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对屋里的土匪频频挥手致意,“弟兄们辛苦了!”
他一边走,一边对周天松道,“参谋长这活儿整得鲜亮,咱这寨子里边儿,整日里嚼青稊啃冷馍的,弟兄们都腻歪透了,是早该整点子红帐儿活泛活泛!”
红帐的本意是婚事洞房,土匪搬运过来,说的是喜兴事儿。
孙美瑶这话听着像是好话儿,但这话儿好还是不好,就要周天松自个儿琢磨了。
孙美瑶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粗手大脚的,挺着蜡黄的面皮,眼睛半开半闭,有点像卖马的秦叔宝。
这位也是二爷,他是孙美瑶的表弟,大名郭琪才,是山寨的副司令,坐的第二把交椅。
自从孙美瑶的大哥孙美珠被官家灭了之后,一直是他带着人在外围跟官府周旋。
面对周天松伸出的手,郭琪才非但没伸手,连眼皮子都懒得掀开,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的“嗯”,算是打过招呼。
周天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缩回,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闪过一丝厉色。
他转头看了一眼台上,连孙美瑶都惊动了,这下更加棘手了。
这九曲连环本事不小,真让他被孙美瑶抓了过去倚为心腹,那事儿就麻烦了。
《燕王扫北》的评书,连那些个粗坯都听过,他自然也是听过的。
孙美瑶走到前排坐下,摆摆手,声音不大却让全场一静:“袁先生,开始吧。”
袁凡从容起身,对孙美瑶略一拱手。
孙美瑶点点头,他再坐下,眼睛顺势往下面一扫,饭堂里已经坐的满满当当,连外头都站着不少。
里外里的,怕是不下六七百人。
这抱犊崮除了走不动的和不能动的,怕是全来了。
“诸位,真金不怕让火炼,神相不怕让人观!大家伙儿都知道相法,但有几个知道真正的相法,见过真正的相法呢?”
袁凡坐在台上,从容自若,朗声道,“那天在华严寺,我给两位兄弟相过面,但那是送相,只是随便送了几句,可不是真正的相法。”
“那你为啥不使真正的相法哩?”人群里有人起哄。
“呦呵,您这话说得新鲜!”
袁凡的眼皮子往这位身上一搭,“我正乐滋滋地吃着火锅听着小曲儿,却被你们麻袋套头给绑了来,一个大子儿不给,就给俩黑窝头,换您您会使真功夫啊?”
这个现挂像捅了马蜂窝,土匪们都乐疯了。
这话在理儿啊,老子正乐呵着,祸从天降,换谁不得来气儿?
“哈哈哈!换老子早捶扁那帮龟孙啦!”
“弄不死他个小舅子!”
“我来!一拳头下去,就让他管我叫爹!”
“叫爹?老子让他舒坦得喊祖宗!”
“……”
哄笑声中,一张张糙脸笑得相当夸张,后槽牙都露出来了,能见着后脑勺。
提问的那位爷只管挠着头傻笑,袁凡却不放过他,又拔高声音冲他问道,“老合,在上海滩城隍庙,知道我使真正的相法,一次要收多少相礼吗?”
“多少?”那位呆萌地捧了一句。
袁凡扫视全场,缓缓竖起一根食指,一字一顿:“一百块!现!大!洋!”
咝!
袁凡这句话,像是一块玻璃碴子,同时捅破了几百个气球,满屋子响起整齐的抽气声。
一双双眼睛瞬间红了,这王八蛋确实该绑!
见下边一屋子的羡慕嫉妒恨,袁凡嘿嘿一笑,“诸位,别觉着这一百块大洋压手,知道这一百块买的是什么吗?”
对着满屋的凶光,袁凡慢悠悠地道,“这一百块,买的是您一辈子的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