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房门打开,露西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
她脸上全是汗水,金发凌乱地贴在脑门儿上,蔚蓝的眼睛里满是疲惫,也满是喜悦。
“恭喜袁先生,是个美丽的小公主!”
露西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交给袁克轸,微笑道,“你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勇敢的母亲。”
袁克轸嘿嘿两声,话都不会说了。
他笨拙地接过娃,两条手臂硬梆梆的,好像中了葵花点穴手。
看着那皱巴巴的小脸,袁克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好像手里捧着的是碗豆腐脑,一喘气儿就能给碎了。
“阿嚏!”
怀中的小人儿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小小的身子跟着一颤。
她这一颤不得了,好像发出一道电流,透过襁褓,准确地点中了袁克轸的尾巴根儿,他一个激灵,一张嘴,“阿嚏!”
袁凡和庄铸九相视一笑。
这爹当的漂亮,第一课就是跟娃同步反射。
闺女的这个喷嚏,让袁克轸一下醒了过来,脸上的茫然潮水一般褪去,涌上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后怕。
他抱着小娃,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床前,眼珠子通红,“媳妇儿,没事儿吧,你可是遭了老罪了!”
周氏将脑袋贴在袁克轸手上,蹭了蹭,虚弱地笑了笑,“像你!”
转头便睡了过去。
盯着自己的闺女,头发稀稀拉拉的,肚子圆圆滚滚的,皮肤皱皱巴巴的,怎么看怎么好看。
袁克轸傻笑一阵,这才想起来还没给接生的几位道谢,这可是大恩情。
他抬头一看,房内空空荡荡,三位女士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袁凡两人在门口探出一个脑袋。
袁克轸将闺女轻轻放在周氏身边,棒槌一般的手指拢了拢她凌乱的头发,走了出来。
“了凡,你言出必中,还真是个闺女!”
袁克轸这会儿喜不自甚,嘴都咧天上去了,“啧啧……你这祖传绝学,算是到家了!”
“哈哈!”袁凡乐呵呵地拱手道喜,“进南兄,喜提闺女一名,小棉袄已备,冬日可以无忧矣!”
袁克轸呵呵一笑,揽过两人,重重地拍了他们一下,“哥哥还有点事儿,咱们兄弟之后再说。”
他抬手叫来一个土匪,不能质疑地吩咐道,“带我去见你们总司令,我有事儿跟他商量。”
一刻钟之后。
袁克轸看着头上的“忠义堂”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轻蔑地摇摇头。
越是缺什么,就越是要标榜什么,走到哪里都是这一套。
进了忠义堂,三五个匪首在里头商议着什么,几杆烟袋一齐发力,烟熏火燎,仙气飘飘。
袁克轸站在门口,眉头一皱,这旱烟的味儿太冲,对他的鼻子是个折磨。
孙美瑶抬头一笑,“袁先生,有什么指教?”
袁克轸皱眉道,“孙总司令,借一步说话!”
孙美瑶出门,看着袁克轸。
袁克轸拱拱手,嘴角带着笑,“蒙总司令援手,袁某刚才得了一闺女。”
“哎呦,这可是难得的喜事儿!”
孙美瑶笑意吟吟地拱手贺道,“载弄之瓦,载衣之裼,敬贺掌珠之喜!”
这位虽然不是真秀才,肚子里还真有点儿墨水,《诗经》的典故张嘴就能来。
袁克轸拱手谢过,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说出了来意,“接下来一段时日,袁某一家尚需在贵寨盘桓,袁某倒是无所谓,但内子与小女不行,内子生产困难,小女尚不足日,都需要温补调养。”
他看着孙美瑶,重重地道,“此时此地,袁某别无他法,只有劳孙总司令费心了。”
“温补调养……我?”
孙美瑶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乜斜着眼相了相眼前这位,瞧着不像有病啊!
他转身指着堂上的牌匾,嘿声笑道,“袁先生怕是有些糊涂了,这仨字儿是忠义堂,不是慈善堂!”
袁克轸看着孙美瑶,淡淡地道,“袁某不糊涂。”
“袁先生不糊涂,那就是孙某糊涂了?”孙美瑶嗤嗤冷笑,“袁先生知道寨中的兄弟们吃的什么吗?”
不待袁克轸说话,孙美瑶背着双手,自顾自地道,“这几年以来,我齐鲁大地,上有天老爷作美,旱灾过后水灾来,水灾过后蝗灾来,生怕百姓收了一粒粮食。中有诸位大帅怜惜,昨日姓皖,今日姓直,明日姓奉,枪来炮往,生怕百姓能喘上一口气儿。下有各位督军慈悲,卖官鬻爵,生财有道,生怕百姓死得太安稳。”
一通话下来,孙美瑶又是冷笑几声,扭头问道,“王守义,今儿你吃的什么?”
“榆钱面窝头!”王守义瓮声瓮气的答道。
“哥儿几个,你们呢?”孙美瑶对着忠义堂里头喊道。
里头几个匪首嘻笑道,“有榆钱面吃就烧高香了,还想吃啥?”
孙美瑶冷声道,“听到了吧,咱这些当家的,吃的好一点,是榆钱面,多少混杂了一点粮食,弟兄们更苦,他们就是槐皮柳皮葛皮杨皮,也就是沾了你们的光,这次出动,寨里扫空了米缸,他们才吃上了几顿黑窝头!”
袁克轸有些愕然,吃树皮他是知道的。
但他是真不知道,吃树皮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最好吃的是榆树皮,淀粉要多一些,还有点滑糯的口感,加点粮食麸皮一打,跟面有那么一丢丢相似,故而美其名曰“榆皮面”。
其他的便是槐树皮柳树皮葛藤皮杨树皮,倒也能吃,但吃多了涨肚子,难怪这些土匪看着黑瘦,很多却挺着个将军肚。
看着袁克轸身上的华服,即便餐风露宿了两天,依旧挺有质感。
孙美瑶脸色不善,“怎么样,还要温补调养吗?我有榆钱面!”
“总司令不只有榆钱面。”
袁克轸沉默一阵,梗着脖子道,“袁某此次北上,就携带了些滋补之物,再有,此次贵寨收获颇丰……”
孙美瑶都气乐了。
这位脑子确实没病,他只不过是想在自己这土匪窝里……打劫!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肉票敢在土匪寨里打劫土匪,要不是疯子,必然有他的道道。
眼前的袁克轸不像是疯子。
孙美瑶面皮抽搐几下,扯着脸笑道,“袁先生,我劝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不然你会悔之晚矣!”
“总司令无需威言恐吓,没必要的!”
袁克轸轻轻看了孙美瑶一眼,“你可知道,如今这山东督军田中玉,现在虎踞一方,威风八面,但曾几何时,他不过是我家一马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