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往事,南宫澈的神情中不免染上几分岁月浸染过的沉静与追忆,那冷硬的面容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所以,”南宫溯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如静水深流,望向胞弟,“你是存了心思,欲将凌儿往銮儿那般路子上引?”
“嗯。”南宫澈应得毫无滞涩,坦荡得近乎直接。他并非不知此话可能引来的猜度,但在此刻,面对这位既是君王又是兄长的男人,他选择了不加掩饰。
“哈哈。”南宫溯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意抵达眼底,无甚讥讽,带着一丝了然的兴味,“你倒是直言不讳。”
“在皇兄面前,遮掩又有何益?”南宫澈侧首看了他一眼,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今日,皇兄在街市偶遇凌儿时,心中难道未曾掠过相似的念头?”
“那倒未曾。”南宫溯摇头,语气平缓,“初见那孩子跳脱模样,朕只是略感惊奇。朕那素来讲究礼法规矩的夜王弟,府中竟养出如此……鲜活动跃的世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颇有生气。”
话音落下,兄弟二人似有默契般,同时将视线转向不远处被融融暖意包裹的偏阁。雕花窗棂内,隐约可见几位华服妇人正围着一个稚龄孩童,柔声细语,逗弄嬉笑,一派温馨景象。孩童清脆的笑声隐约传来,为这深沉殿宇添了一抹亮色。
……
翌日,午后,程三巡已风尘仆仆立于金銮殿后殿。
他眼底布满血丝,甲胄未除,衣袍下摆还沾着千里奔波的尘土与一丝难以洗净的、淡淡的焦火气息。齐老夫人已安置于绝密之处,重重护卫,此刻他心中紧绷的弦,却仍未松下半分。
南宫叶云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的常服衬得他面色沉静,不怒自威。
他手中正拿着程三巡拼死带回的那封手书——诉说着齐铭的不甘。
殿内寂然,唯有信纸轻响。南宫叶云逐字看完,良久,才将信纸缓缓置于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边缘摩挲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复杂的叹息:“哼,这齐铭……倒真是……”
这叹息里,有对故臣风骨的追念,有对局势晦暗的凝重的,亦有一丝早有所料却仍觉惋惜的沉闷。
“陛下,臣有负圣望,罪该万死!” 程三巡闻声,猛地撩袍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光洁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脊背紧绷如铁,声音因竭力压抑而沙哑,“离京之前,臣立下军令状,必携实证而归。如今……线索尽断,唯余此书。臣无能,请陛下重罚!” 言罢,又是一叩,额前顷刻泛起一片赤红。
“罢了。” 南宫叶云抬手,虚按了一下,目光落在程三巡沾染尘霜的头顶,语气听不出喜怒,“世家树大根深,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岂会轻易留下把柄?此事艰难,朕早有预料。你能护住齐老夫人性命,带回这封手书,已属不易。”
他略微停顿,语气稍缓,带着一丝属意的体恤:“连日奔波,你也辛苦了。且回府休整几日,齐老夫人那里,务必悉心照料,一应所需,皆从内府支取。退下吧。”
按常理,此刻当叩首谢恩,悄然退去。
但程三巡伏在地上的身躯,纹丝未动。
非但未动,那紧绷的肩背反而更沉下了几分。他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地,沉默在殿中弥漫,沉重得压人。
南宫叶云目光微凝,落在程三巡沉默的脊梁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旋即又被更深沉的审视覆盖。他并未催促,只是指尖重新敲击起光润的桌面,笃、笃、笃……每一声都似敲在人心之上。
“陛下,” 良久,程三巡的声音终于响起,嘶哑干涩,像是砂石摩擦,“微臣……有一事恳求。”
“程爱卿,” 南宫叶云不等他说完,开口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压,瞬间充斥殿宇,“有些话,出口之前,须得掂量清楚。”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程三巡背上,冰凉彻骨。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程三巡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手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在紧绷下传来细微刺痛。这疼痛,连同齐铭信中的不甘,齐家老宅的冲天火光、老夫人惊惧浑浊的眼、蛮子浑身浴血却咬牙死战的模样……一齐在他脑中翻滚灼烧。
他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上半身,却并未站起,而是依旧跪着,抬起头,迎向南宫叶云深不可测的目光。
那眼中,往日沉稳克制的神采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疲惫、压抑不住的厌弃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
“陛下,” 他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而出,沉重无比,“微臣恳请陛下,革去臣御林军统领之职,夺去所有官身爵禄。臣愿前往北疆,从最普通的戍卒做起,不求功名,不念俸禄,只求……以手中刀,为我大辰守好国门!”
言毕,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的响声,在空旷寂静的金銮后殿里回荡,清晰得刺耳。
“程三巡!” 南宫叶云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轻跳。他霍然起身,面色沉郁,眼中锐光如电。读完齐铭的信,他已料到此番经历必让程三巡心生波澜,方才出言警示,便是希望他能悬崖勒马。却未料,他竟真敢将这“卸甲归边”的念头,如此直白、如此决绝地捅到御前!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南宫叶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雷霆将至前的低气压,“当初齐铭身亡,你越过有司,直呈御前,求朕许你亲查此案。朕念你与齐铭私谊,更信你忠心耿直,破例允你越职行事。其后,你索要齐铭尸身,执意远赴其故里追索,朕亦准了。如今,事虽未成,朕念你出生入死,亦未加罪责。”
“朕体恤你劳苦功高,予你休整之机。你却在此刻,以此等‘不求功名’之言,向朕请辞,欲撂下京畿重担,远遁边关?程三巡,你这是忠君之道,还是……恃宠而骄,不识大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