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星銮闻言,眼帘缓缓垂下,目光落在自己尚显稚嫩的指尖。
那总是挺直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松垮了几分,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落寞。
王师傅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了然。
虽不知朝堂之上具体掀起了怎样的风波,但他确信,定是那些错综复杂、如同乱麻般的政事,绊住了这位少年亲王的心神。
逍遥王?这封号听着自在,可自家这位小殿下,自打入这宫廷,心又何曾真正逍遥过一刻。
王师傅想了想,随后走到一旁。
他一边熟练地检查着盆里发面的程度,用指关节轻轻叩击面团表面,听着那带着细微弹响的声音,一边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口:
“殿下,您看这发面。心急不得,火候不到,蒸出来的馒头就死僵僵的,咬在嘴里像块死面疙瘩,不好吃;
可若是发过了头,那面就酸了,带着一股子腐败气,也只能扔掉,白白糟蹋了粮食。
凡事啊,都得讲究个时候,时候到了,火候足了,自然就松软香甜了,任谁吃了都得夸一声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后厨那锅总是温着的养生汤,不疾不徐,却总能暖到人心里去。
南宫星銮揉着额角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不由地落在那盆白白胖胖、正静静呼吸着的面团上。
那面团微微鼓胀,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和酒酿的甜醇气息,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王师傅拿起一块湿布,仔细地盖在面盆上,继续道:“还有这灶里的火,不是烧得越旺越好。
炒青菜,譬如这霜降后的菠菜,就得猛火快攻,热油急翻,才能保住那口翠嫩爽口,锁住鲜甜;
可炖这东坡肉呢?就得文火慢熬,让热气一点点钻进肉纤维的缝隙里,化掉油腻,逼出胶质,才能酥烂入味,汤汁浓稠。
该猛的时候不能软,该慢的时候不能急。
老奴在御膳房待了一辈子,不懂朝廷大事,但觉得这做人做事的道理,放到哪儿,跟这做菜的火候,都是一样的。”
南宫星銮沉默着,御膳房里只剩下食材处理的簌簌声、刀刃与砧板接触的笃笃声,以及灶膛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
这熟悉的声音往常能让他心静,此刻却仿佛映照着他内心的纷乱。
他想起昨夜发生的几件事。
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如同隐藏在华丽地毯下的毒虫,在他呕心沥血编织、自以为能洞察秋毫的“蛛网”之下,依旧悄无声息地构筑着属于自己的通道。
一股混合着愤怒、后怕和深深无力的寒意再次从脊椎骨窜上来。
王师傅瞥见他紧抿的嘴唇、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底那圈用冷毛巾也难以完全敷去的淡青阴影,心中了然。
他不再多言大道理,只是将一把洗得干干净净、还挂着水珠的小香葱递到南宫星銮手里,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吩咐任何一个学徒,一如当年南宫星銮刚刚来到御膳房一般:
“殿下,帮老奴把这葱切成葱花吧,要匀称细密些,娘娘如今,口味清淡,点缀之物若大小不一,瞧着杂乱,怕会影响食欲。”
南宫星銮愣了一下,顺从地接过那束带着泥土清新气息的葱,冰凉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带来一丝清醒。
他拿起那把熟悉的菜刀,沉甸甸的,起初动作还有些僵硬和潜藏的烦躁,刀落下去略重,发出“咚”的闷响,几段葱白被砸得有些扁塌。
王师傅像是没看见,也没听见,转身去照看那锅已经开始微微冒起蟹眼泡的粳米粥,用长柄木勺沿着锅边轻轻搅动,防止米粒粘底。
慢慢地,南宫星銮的心神似乎都被凝聚在了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与嫩绿葱白接触的细微点上。
“笃笃笃……笃笃笃……”富有节奏的声响取代了之前的杂音,变得稳定而绵密。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间调整到了与刀起刀落相同的频率,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下的这一方小小砧板。
那烦躁的心绪,如同被利刃斩断,散落开来;那沉重的压力,似乎在这一次次精准的切割中,被分解、被掌控。
葱段在他手下化作细密均匀的翠绿颗粒,堆叠在一起,散发出辛辣又清新的气息。
这种专注于一事,完全掌控着手中方寸天地的感觉,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躁与波澜。
看着眼前这堆细碎如尘、颜色鲜亮的葱花,南宫星銮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寻求确认的渴望,仿佛在询问一个困扰已久的难题:
“王叔,若……若你发现,你精心调配、自以为独一无二的食谱,别人轻易就能看穿其中的关窍,甚至能加以利用,反过来让你措手不及……你会如何?”
王师傅正将几片鲜嫩的姜丝撒入粥中,闻言,他擦了擦手,布满岁月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质朴而豁达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
“殿下,这有何难?食谱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看穿了旧的,咱就琢磨新的。今天他觉得咸了,明天咱就调淡些,或者换个提鲜的法子;
今天他觉得甜腻了,后天咱就换个酸辣开胃的口味给他尝尝。
众口难调,天底下没有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菜,但总有一味,能调到他心坎上,让他意想不到,防不胜防。
关键是,”
他抬起粗糙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目光慈和地看着南宫星銮,
“咱这儿不能停,不能因为一次失手就把自己给困住了。
得一直琢磨,一直变,今天学个南边的炖汤,明天试个北地的炙肉,路子才能越走越宽。”
得一直琢磨,一直变……
南宫星銮怔住了,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刀,目光凝滞在那堆翠绿的葱花上,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玄机。
眼中的迷惘如同被一阵清风吹开的晨雾,渐渐消散,露出底下清亮而坚毅的底色。
是啊!“蛛网”被撕破又如何?他建立“蛛网”的本意,不就是为了洞察先机,防患于未然,护佑皇兄和这万里江山吗?这“蛛网”本身,也如同一种“食谱”。
如今既知不足,正该是弥补漏洞、强化节点、演变新招之时,如同王叔说的,要琢磨新的“食谱”。
岂能因一次挫败,就困坐愁城,自怨自艾,怀疑自己此前的一切努力?一次失手,怎能就让他这执棋者,先乱了方寸?
他深吸一口气,御膳房里混杂着面香、米香、葱姜辛香的温暖气息涌入鼻腔,涤荡着胸中的郁结,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力量。
他转向王师傅,神色郑重,双手抱拳,竟是深深一揖:“星銮,谢王叔点拨之恩。”
王师傅吓了一跳,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侧身避开,连连摆手,脸上满是惶恐:
“哎呦,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折煞老奴了!折煞老奴了!老奴就是个灶台前打转的粗人,见识短浅,刚才全是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他急得额角都快冒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