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八月十五,处暑。
清晨起了雾,薄薄的一层,像纱幔般笼罩着胡同。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砖缝间的青苔绿得发暗,踩上去有些滑。槐树的叶子边缘黄得更厉害了,风一吹,就有几片打着旋儿落下,沾了露水,沉甸甸地贴在地上。
林修远起得比往常都早。
天还没亮透,屋里还暗着。他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推开房门时,堂屋里已经透进些微的天光。厨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李秀兰在生火做饭。
“妈,这么早?”林修远走进厨房。
灶膛里的火刚点着,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李秀兰的脸。她往锅里添水,声音压得很低:“你今天不是要……我怕你饿着。”
锅里煮的是挂面,水还没开,锅底聚着细小的气泡。
林修远没说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灶前,往里添了根柴。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火星溅出来,落在灰堆里,很快暗下去。
母子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等水开。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来,雾还没散,院子里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前院传来贾张氏的咳嗽声——她年纪大了,早晨总咳嗽。中院傻柱的屋里也有了动静,是起床洗漱的声音。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翻着白泡。
李秀兰往锅里下面条,细白的挂面在沸水里散开,像一朵绽放的花。她又打了两个鸡蛋,蛋清在锅里迅速凝固,包裹着金黄的蛋黄。
“修远,”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真……真今天?”
“嗯。”林修远往灶膛里又添了根柴,“都准备好了。”
李秀兰没再问,只是用筷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面条。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
面煮好了,盛了两碗。清汤面,卧着荷包蛋,撒了点葱花。林修远端起一碗,慢慢地吃。面条很筋道,汤很鲜,荷包蛋煎得刚好,蛋黄还是溏心的。
吃到一半,林建国也起来了。他洗漱完,坐在桌边,看着儿子吃面。
“东西都带齐了?”他问。
“带齐了。”林修远说。
“招牌呢?”
“在门口放着。”
林建国点点头,不再说话,端起另一碗面吃了起来。
父子俩吃饭的节奏很像,都是不紧不慢,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李秀兰坐在旁边看着,手里拿着块抹布,无意识地擦着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吃完饭,天已经大亮。
雾散了些,但还没全散。阳光透过薄雾照进来,光线柔和,给院子里的景物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林修远放下碗,站起身。
他走到门后,那里靠着一块木板。木板长约一米,宽约三十公分,刨得光滑,漆成了深棕色。板子上空着,还没写字。
旁边放着个小布包,里面是毛笔、墨汁,还有一罐金粉。
“我来吧。”林建国也站起身。
父子俩把木板搬到院子里的石桌上。林建国打开墨汁瓶,用毛笔蘸饱了墨,悬在木板上空,深吸一口气,然后落笔。
笔尖触板,力道沉稳。
第一个字:“修”。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字是楷书,方正稳重,笔锋处却带着一股内敛的劲道。
第二个字:“远”。
第三、四个字:“贸”、“易”。
四个大字写完,林建国放下笔,退后一步端详。阳光正好照在木板上,墨迹未干,泛着乌亮的光。
“爸,您这字写得真好。”林修远说。
林建国摇摇头:“老了,手抖了。”但他眼里有笑意。
李秀兰端来那罐金粉。林修远用小刷子蘸了金粉,小心地沿着字的边缘描画。金色的线条在深棕色的底板上亮起来,像是给字镶了一道光边。
“修远贸易”。
四个金色的大字,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做完这些,已经快八点了。
胡同里热闹起来。上班的、买菜的、送孩子上学的,人来人往。林修远把招牌搬到院门口,靠墙放着,用布盖好。
“我去了。”他说。
“嗯。”林建国点头。
李秀兰递过来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两个馒头,还有一壶水:“中午记得吃。”
“知道。”
林修远接过袋子,背在肩上,又弯腰抱起了那块招牌。招牌不重,但他抱得很稳。转身,走出院门。
李秀兰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远,消失在胡同拐角。
胡同里已经有不少人。看见林修远抱着块盖着布的木板往外走,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修远,这是干嘛去?”
“搬东西。”
“哟,这板子看着挺讲究……”
林修远笑笑,没多解释,继续往前走。
他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胡同口往东两百米,临街的一处门面。那地方原来是个裁缝铺,老裁缝去年去世了,儿子接不住手艺,铺子就空了下来。林修远前阵子托人问了,租了下来,签了一年的合同。
门面不大,进深不过五米,宽约三米。玻璃橱窗积了灰,从外面看不清里面。门是木头的,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头原色。
林修远放下招牌,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吱呀——”
门开了,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空荡荡的,地上落着厚厚的灰,墙角挂着蜘蛛网。阳光从橱窗照进来,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他走进去,环顾四周。
地方是小,位置却好。临街,人来人往。左边是家副食店,右边是个修鞋摊,对面是公交车站。在这个年代,这已经算是黄金地段了。
林修远放下东西,开始打扫。
从墙角找到把破扫帚,又去隔壁借了个水桶和抹布。他先把地上的灰扫出去,灰尘扬起,在阳光下像一团团黄色的雾。扫完地,又打水擦窗,擦桌子,擦墙壁。
干了一个多小时,屋里总算有了点模样。
虽然还是空,但至少干净了。阳光透过擦亮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的灰尘味淡了,多了些水汽的清冽。
林修远直起腰,擦了擦汗。
然后他走到门口,掀开盖在招牌上的布。
“修远贸易”四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搬来梯子,爬上门口上方的墙面。那里原来有个挂招牌的铁钩,锈迹斑斑,但还能用。他先把招牌挂上去试试位置,调整了几次,直到招牌端正平稳。
然后,从兜里掏出几个钉子,一把锤子。
“咚——咚——咚——”
锤子敲打钉子的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隔壁修鞋的老王头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修远,你这是……”
“挂牌。”林修远一边钉钉子一边说。
“牌?什么牌?”
林修远没立刻回答,等钉好最后一颗钉子,才从梯子上下来,退后几步,抬头看。
招牌挂好了。
深棕色的底板,四个金色的字。字体端庄,金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修远贸易。”老王头念出声,愣了愣,“贸易……你这是要……做买卖?”
“嗯。”林修远收起梯子。
老王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摇摇头,继续低头修鞋。
但声音已经传开了。
街上的人渐渐围过来。
先是隔壁副食店的老板娘,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把葱:“哟,修远,你这招牌……真漂亮!”
然后是路过的大妈,挎着菜篮子:“修远贸易?修远,你这是开公司了?”
“不算公司。”林修远笑笑,“就是个小买卖。”
“买卖?做什么买卖?”
“南货北卖。”林修远说得很简单,“从南方进点紧俏货,在北方卖。”
人群里响起议论声。
“南货北卖?那得多少钱啊……”
“修远,你工作呢?不干了?”
“听说他辞职了……”
“真的假的?铁饭碗不要了?”
声音越来越大,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有好奇的,有不解的,有羡慕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林修远站在招牌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在胡同里行医的“小神医”,不再是轧钢厂的临时卫生员。
他是“修远贸易”的老板。
虽然现在这个“贸易公司”,只有一间空屋子,一块招牌,一个人。
但,开始了。
正想着,胡同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四合院里的人。
贾张氏走在最前面,走得急,呼哧带喘的。秦淮茹跟在她身后,想拉她,没拉住。傻柱也来了,还有阎埠贵、刘海中,连易中海都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来。
他们看见了招牌。
看见了阳光下那四个金字。
看见了站在招牌下的林修远。
人群瞬间安静了。
贾张氏的脸色最难堪,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秦淮茹低着头,不敢看人。傻柱挠挠头,眼神复杂。阎埠贵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着招牌,像是在鉴赏什么艺术品。刘海中背着手,摇摇头,叹了口气。
易中海走到最前面,抬头看着招牌,看了很久。
“修远,”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招牌……写得不错。”
“我爸写的。”林修远说。
“字好。”易中海点点头,“意思也好。修远……贸易。”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林修远:“修远,既然挂牌了,就是开张了。以后……好好干。”
这话说得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林修远听懂了。
他点点头:“谢谢一大爷。”
贾张氏终于忍不住了,尖着嗓子说:“修远!你就真打算干这个了?这……这不就是摆摊吗?丢不丢人!”
“贾奶奶,”林修远看着她,“靠劳动吃饭,不丢人。”
“劳动?你这是投机倒把!”贾张氏声音更高了,“大家评评理!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干这个!这不是给咱们院丢脸吗!”
没人接她的话。
街上看热闹的人,都看着。四合院里的人,也看着。
林修远没争辩,只是转过身,从屋里搬出张桌子,摆在门口。又从屋里拿出个小本子,一支笔,放在桌上。
然后,他在桌后坐下。
坐得端正,背挺得笔直。
阳光照在他身上,照在身后的招牌上。
“修远贸易”,四个金字闪闪发光。
他翻开本子,拿起笔,在第一页写下:
【1978年8月15日,修远贸易挂牌。】
字迹工整,力道均匀。
写完,他抬起头,看着街上来往的人,看着围观的人群,看着四合院里那些熟悉的面孔。
眼神平静,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像是在说:我开始了。
你们,看着吧。
贾张氏还想说什么,被秦淮茹硬拉着走了。傻柱站了一会儿,也转身离开。阎埠贵又看了看招牌,摇摇头,推着自行车走了。刘海中背着手,嘴里嘟囔着什么,也走了。
只有易中海还站着。
他看了林修远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走回胡同。
人群渐渐散了。
街上恢复了往常的喧闹。自行车铃铛声,说话声,叫卖声。
林修远坐在桌后,看着街景。
空荡荡的屋子,孤零零的招牌,一个人。
但他心里很踏实。
十年准备,十年等待。
现在,船终于下水了。
虽然只是条小船,虽然前路还有风浪。
但至少,船动了。
他拿起笔,在本子上又添了一行:
【晨挂牌,众人观,贾氏讥,易公叹。】
【然,吾心定。】
写完,他合上本子。
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辽远。
像是某种召唤。
林修远抬起头,望向南方。
那里,有他的货,有他的路,有他的未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修远贸易。
今天,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