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宣传科的办公室在轧钢厂办公楼二楼最东头,窗外正对着厂区的主干道。许大茂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手里捏着支钢笔,笔尖悬在一张空白稿纸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办公室,在水泥地上投出窗格的影子。对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宣传画——炼钢工人挥汗如雨、技术革新硕果累累、工农兵团结一心。红彤彤的颜色在日光下有些褪色,边缘微微卷起。
许大茂的视线没有停留在那些画上。他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厂区道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影上。
十分钟前,他亲眼看见林修远和苏家姐妹一起走出厂门。两个女生走在前面,林修远跟在后面几步远,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但就是那种默契——那种不需要说话就能明白彼此步调、在路口自然而然地相互等待的默契——让许大茂心里像被猫爪子挠过一样难受。
凭什么?
许大茂的钢笔“啪”一声拍在桌上,墨水溅出来,在稿纸上洇开一小团污渍。
他盯着那团墨迹,嘴角慢慢扯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自从那次表彰大会后,林修远的名字在厂里传开了。不只是因为那台抽水机,更因为他在大会上说的那些话——感谢父亲,感谢师傅,感谢技术科,还特意提到了那个苏嫣然。工人们私底下都说,这小子不仅技术好,还会做人,知道感恩。
而苏嫣然呢?虽然没上台,但她的名字也被记住了。技术科的李科长好几次在公开场合提到“那个提了很多好建议的女同学”,语气里满是赞赏。
更让许大茂恼火的是,他几次三番想接近苏家姐妹,都碰了软钉子。请看电影,说学习忙;约着周末去公园,说要回家;就连在食堂“偶遇”,姐妹俩也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然后就找借口离开。
这种明显的疏远,像一根刺扎在许大茂心上。他知道,肯定是林修远在背后说了什么。
“行啊,”许大茂盯着窗外,喃喃自语,“你们不是得意吗?不是名声好吗?我让你们得意……”
他重新拿起钢笔,在那团墨迹旁慢慢写下几个字:关于林修远同学设计抄袭及生活作风问题的反映。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许大茂写得很快,思路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涌出:
尊敬的厂领导:
我是轧钢厂一名普通职工,现向您反映实习生林修远(机械工业学校学生)在设计抽水机过程中存在的严重问题。
第一,设计抄袭问题。林修远同学声称抽水机是他独立设计的,但据我了解,该设计的主要结构、技术参数与苏联出版的《农业机械手册》(1952年版)中介绍的简易抽水机高度相似。特别是泵体结构、连杆机构等关键部分,几乎照搬照抄……
许大茂写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他当然没看过什么苏联的《农业机械手册》,但没关系——只要说得像那么回事就行。技术上的事,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
第二,署名问题。图纸上署名的另一人苏嫣然(同班同学),据我了解并未参与实际设计工作。林修远同学将她的名字列入设计者,涉嫌利用不正当手段讨好女同学,存在生活作风问题。
许大茂的笔尖在“生活作风问题”几个字上加重了力道,几乎要划破纸张。这几个字在那个年代有着特殊的分量,一旦沾上,就像沾了墨汁,洗都洗不掉。
第三,利用关系问题。林修远同学的父亲林建国是厂里六级钳工,利用这层关系,将个人设计强行纳入厂里技术革新项目,占用国家资源试制个人作品,涉嫌以权谋私。
他越写越顺,越写越觉得解气。那些憋在心里的嫉妒、不满、怨恨,都化作了笔下这些看似义正词严、实则恶毒阴险的字句。每一句都像刀子,瞄准了林修远最在意的几个方面——技术能力、道德品质、家庭关系。
最后,许大茂在信的末尾写道:
作为一名有责任心的职工,我无法对这种弄虚作假、败坏厂风的行为视而不见。恳请领导严肃调查,还技术革新一个清朗环境,还轧钢厂一个公正名声。
一名关心工厂建设的普通职工
1953年11月25日
写完后,许大茂把信纸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字迹是他特意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和他平时的笔迹完全不同。内容更是真假参半,虚虚实实,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把信纸仔细折好,装进一个空白信封,用左手写上“轧钢厂党委收”。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厂区里,工人们正在换班。白班的工人陆续走出车间,夜班的工人陆续走进厂房。人潮涌动,嘈杂喧闹。
许大茂看准一个时机——厂门口收发室的老王正背对着窗户整理信件——他快步走出办公室,下楼,混在人群中走到厂门口的邮筒旁。
邮筒是深绿色的,立在厂门右侧,顶上积着一层灰。许大茂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注意,迅速将信封塞进投递口。
“咔哒”一声轻响,信封滑入邮筒深处。
许大茂转身离开,脚步轻快,嘴角挂着难以察觉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林修远被调查组叫去问话的狼狈样子,看到苏嫣然在流言蜚中苍白的小脸,看到那些羡慕、赞赏的目光变成怀疑、鄙夷。
回到办公室,许大茂重新在办公桌前坐下。他拿起钢笔,开始写一份关于厂里文艺汇演的宣传稿,字迹工整,语气热情,完全看不出刚才干了什么。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三天后,星期三下午。
林修远正在实训车间跟着王师傅学习齿轮箱的装配工艺。车间里机器轰鸣,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切削液混合的气味。
“这个轴承,装配前要加热。”王师傅拿着一个圆柱滚子轴承,在灯泡上烤着,“热胀冷缩,加热后内径变大,装到轴上就轻松,不会损伤配合面。”
林修远认真看着。轴承在灯泡的烘烤下慢慢升温,王师傅用手指试了试温度,然后迅速、平稳地将轴承套到齿轮轴上。
“看到没?要稳,要快。”王师傅说,“温度降下来,轴承就紧紧抱住轴了。”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一个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五十岁上下,面容严肃;一个年轻些,手里拿着笔记本。两人直接走向车间主任老杨的办公室。
王师傅瞥了一眼,眉头微皱:“厂办的?来干什么?”
林修远也看到了那两个人。他们的打扮和气质明显不是车间的,走路时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几分钟后,老杨从办公室出来,脸色不太好看。他走到王师傅这边,低声说:“王师傅,厂里来了调查组的同志,想找林修远了解点情况。”
“调查组?”王师傅眉头皱得更紧,“了解什么情况?”
“关于抽水机设计的事。”老杨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人举报,说设计抄袭,还有署名问题。”
林修远心里一沉。他看向王师傅,王师傅的脸已经沉了下来。
“胡闹!”王师傅的声音不高,但很硬,“图纸是我看着画的,评审是技术科做的,试制是咱们车间干的,哪来的抄袭?哪来的问题?”
“老王,别激动。”老杨拍拍他的肩膀,“就是了解情况,走个程序。你带着林修远过去,实事求是地说就行。”
王师傅深吸一口气,对林修远说:“走,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走向车间办公室。路上,林修远能感觉到周围工人们投来的目光——好奇的、疑惑的、同情的。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办公室里,那两个调查组的人已经坐下。年长的那个示意林修远坐在对面,年轻的则摊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林修远同学,我们是厂党委调查组的。”年长的人开口,声音平淡但带着官腔,“今天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一些关于你设计抽水机的情况。希望你如实回答。”
“好。”林修远点头。
“第一个问题,抽水机的设计,是你独立完成的吗?”
“主要是我设计的,但有很多人提供了帮助和建议。”林修远回答得很清晰,“我父亲提供了工艺建议,王师傅他们提出了加工改进,技术科做了专业评审,农机研究所的周工给了技术指导。”
“那么,”调查组的人顿了顿,“苏嫣然同学呢?她在设计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她提出了很多关键的使用建议。”林修远说,“比如可调手柄,是为了让妇女和孩子也能操作;比如插拔式滤网,是为了清理方便;比如延伸注油管,是为了使用者不用弯腰。这些建议都来自她对生活的观察,对使用者的关怀。”
他的语气很平静,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调查组的人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有人反映,你的设计与苏联出版的《农业机械手册》中的设计高度相似。你怎么解释?”
林修远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个问题很棘手——如果他否认,对方可以找专家来鉴定;如果他承认,就等于坐实了抄袭。
但下一秒,他想到了什么。
“我没有看过苏联的《农业机械手册》。”林修远说,“我的设计思路,主要来自于对农村实际需求的了解,以及在学校学到的机械原理。如果领导需要,我可以现场画出设计草图,并解释每一个结构的设计依据。”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没有慌张否认,也没有心虚承认,而是提出了一个验证方案。
调查组的人对视了一眼。年长的那个点点头:“好,这个问题我们先记下。第二个问题,图纸上为什么署了苏嫣然的名字?”
“因为她确实贡献了重要的设计思路。”林修远说,“而且,在设计过程中,我们有过充分的讨论和交流。我认为,署名是对她贡献的尊重,也是事实。”
“有没有人质疑过这个署名?”
“没有。”林修远摇头,“技术科的评审,车间的试制,都是基于这张署名图纸进行的。所有人都认可这个署名。”
调查组的人又记了几笔。然后,年长的那个合上笔记本:“好,今天先到这里。林修远同学,你要实事求是,配合调查。如果想起什么需要补充的,可以随时找我们。”
“我明白。”林修远站起身。
走出办公室时,王师傅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拍拍林修远的肩膀:“没事,清者自清。”
林修远点点头,但心里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果然,当天下午,流言就像野火一样在厂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林修远那台抽水机是抄苏联的!”
“不止呢,还有人说他和那个女同学关系不正当,把人家名字硬写上去……”
“真的假的?看着挺老实一孩子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
流言传到机械三班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苏染染是第一个听到的——她去水房打水,听见隔壁班两个女生在议论。
“就是三班那个苏嫣然,名字写在图纸上,听说根本不会画图……”
“不光不会画图,还跟男同学走得太近,作风有问题……”
苏染染的脸“唰”地白了。她冲回教室,抓住姐姐的手,声音都带了哭腔:“姐,他们在胡说!他们在造谣!”
苏嫣然正在预习下午的课程。她抬起头,看见妹妹苍白的脸,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说什么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说……说林修远抄袭,说你是靠……靠不正当关系才把名字写上去的……”苏染染的眼泪掉下来,“他们怎么能这么胡说!”
教室里其他同学都看了过来。有人同情,有人好奇,也有人眼神闪烁,显然也听到了些什么。
苏嫣然合上课本。她站起身,走到教室前面,看着全班同学。
“我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什么。”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关于抽水机设计,关于署名,关于我和林修远同学的关系。在这里,我只说三点。”
教室里安静下来。
“第一,抽水机的设计是林修远同学完成的,我提的只是使用建议。但每一个建议,他都认真考虑,并融入设计。署名是我们共同商量的结果,不存在任何不正当因素。”
“第二,关于抄袭的指控,我相信技术科、相信厂里的调查组会给出公正结论。在设计过程中,我们参考的是农村的实际需求,不是任何苏联手册。”
“第三,”苏嫣然顿了顿,目光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脸,“我和林修远同学是正常的同学关系,是合作设计机器的伙伴。我们之间,只有对技术的讨论,对设计的交流,没有其他。”
她说完,教室里一片寂静。然后,班长站起来:“苏嫣然,我们相信你。”
“对,我们相信!”几个女生附和。
但也有人低声嘀咕:“谁知道呢……”
苏嫣然没有再多说。她回到座位,重新翻开课本,但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白。
下午实训课前,林修远在走廊里拦住了她。
“对不起。”他说,“连累你了。”
苏嫣然摇摇头:“不怪你。是有人故意造谣。”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判断——许大茂。
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你打算怎么办?”苏嫣然问。
“等调查结果。”林修远说,“清者自清。”
“嗯。”苏嫣然点头,“我也这么想。”
两人一起往实训车间走。走廊里,不时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窃窃私语。但他们都挺直了背,没有回避,没有躲闪。
走到车间门口时,苏嫣然忽然轻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被这些谣言影响的。”
林修远转头看她。阳光下,女孩的脸庞清秀而坚定,眼神干净得像秋日的天空。
“我也不会。”他说。
两人并肩走进车间。机器的轰鸣声迎面扑来,像一道屏障,暂时隔绝了外面的流言蜚语。
但林修远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许大茂的毒计已经奏效——调查组入驻,流言四起,他和苏嫣然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而如何在这场风波中守住清白,守住信任,守住那份刚刚萌芽的合作与默契,将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