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风带着暖意,穿过半开的窗棂,拂动了书案上的烛火。
沈清言坐在自家书房里,面前摊开着今日御书房授课的简要记录和几份从格物院带回的文书。结束了宫中教学,回到这方属于自己的天地,白日里绷紧的心神才渐渐松弛下来。他提起笔,想就税制改革的“渐进试点”思路草拟一份更详细的说明,以备萧宸日后查询,或是……应对那位摄政王可能的质询。
笔尖悬在纸上,他却有些走神。
今日课上的情景在脑海中回放,萧宸专注的眼神,那些切中要害的提问,还有门外那声突如其来的咳嗽……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抛开最初的紧张不谈,这种传授知识、启发思考的过程,本身确实带着一种令人满足的愉悦。
【也许,当这个太傅,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至少比刚穿来那会儿,天天琢磨怎么在朝堂上活下来、怎么洗刷沈家冤屈要轻松些……】
念头触及此处,他心中微微一动。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想起那个东西了。
那个伴随他穿越而来,曾在他最绝望、最无措时给出唯一生路,却又用苛刻任务和死亡威胁将他推上钢丝的——系统。
他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了一声,如同过去两年多里做过无数次的那样,试图调出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淡蓝色半透明界面。
没有反应。
烛火噼啪轻响了一下。
沈清言皱了皱眉,集中精神,再次呼唤:【系统?】
这一次,等待了约莫两三息的时间,视野的角落才极其缓慢、如同信号不良般,浮现出几缕极其黯淡、几乎要融入昏暗光线的淡蓝色光丝。这些光丝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框架轮廓,闪烁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界面上原本清晰分明的各类选项、任务列表、成就栏、甚至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积分兑换】页面,此刻都笼罩在一片灰暗的色调中,像是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文字模糊不清,图标失去光泽。
一种陌生的“虚弱”感,沿着某种无形的联系传递过来。
沈清言愣住了。他放下笔,坐直身体,心中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故障了?】
他尝试着发出一个具体的指令:【查询当前积分。】
没有熟悉的即时回应。又过了好几秒,一段断断续续、带着明显杂音和延迟的意念波动,才艰难地传递到他脑海深处:
【宿…主……核心…目…标……检…测……】
【家族…冤屈……已…雪……显赫…重立……朝堂……】
【盛世…之基……帝师……之位……确…立……】
【判定……宿主核心生存与发展目标……达…成……】
那声音,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声音,更像是即将报废的机器最后运转时发出的、支离破碎的电子合成音效,失去了往日那种虽机械却流畅的质感。
沈清言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曾偶尔掠过却从未深想的预感,陡然变得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急切地问道:【然后呢?达成之后会怎样?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又是漫长的等待。烛火将他凝重的侧影投在墙壁上,一动不动。
【本…系统……能量……来源……宿主……核心目标驱动……与…世界线…修正波动……】
【目标…达成……波动…平复……能量…补给……即将……中断……】
【进入……最终……结……算……模式……】
断断续续的信息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沈清言不愿面对,却又似乎合情合理的结论。
这个来历不明、绑定了他的系统,它的存在和运行,与他最初的“生存”和“逆转命运”这两个最核心、最强烈的目标深度绑定。如今,沈家冤案早已昭雪,他甚至走到了太傅的高位,深受皇帝信任(尽管有个摄政王横在那里),某种程度上,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颇为“显赫”。从系统的判定逻辑看,它存在的“基石”确实已经完成了。
所以,它要离开了。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沈清言。那情绪里,有终于摆脱某种无形桎梏的轻微释然,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性的隐隐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空落落的不舍,以及如潮水般翻涌而上的回忆。
他想起了刚睁开眼,身陷囹圄,面对家族倾覆、自身必死之局时,脑海中响起的那个冰冷机械音:【检测到强烈生存意志……绑定‘显赫之路’辅助系统……】
是它,给了那时绝望的他第一缕光,哪怕那光是带着毒的——用一系列看似不可能的任务,鞭挞着他去挣扎,去算计,去在朝堂的刀锋上行走。
他想起了为了完成那些初期任务,他如何绞尽脑汁,利用现代的知识碎片结合原身的记忆,在刑部大牢里写下那封关键的陈情书;如何在第一次面圣时,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抛出那些经过精心算计的言辞;如何在格物院里,一点点将脑海中的物理、化学知识“翻译”成这个时代能理解、能接受的形式,还要时刻警惕不越过这个时代的认知边界……
系统曾是他的救命稻草,也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发布任务,计算积分,用“失败惩罚:死亡”这样的字眼冷酷地推动他前进。他曾在心里无数次吐槽它是个“坑爹货”、“周扒皮”、“没有人情味的机器”,抱怨任务太难,积分太难赚,兑换列表里的好东西总是贵得离谱。
可也正是通过完成那些任务,他一步步积累了最初的声望和资本;利用积分兑换的那些有时效性的【初级洞察】、【言语感染力增幅】甚至关键时刻的【危机预警】,帮他度过了数次险关;那些兑换来的、关于本朝人物关系、政局隐秘的背景资料,虽然昂贵,却让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少走了许多弯路。
没有系统,或许他早在穿越之初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某个角落,沈家的冤屈也将永远尘封。
它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逼迫着他快速成长,适应这个陌生的时代,从一个惶惑的现代灵魂,变成如今能在御书房为皇帝讲课、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沈清言。
书房里寂静无声,只有烛泪缓缓堆积。
沈清言看着眼前那愈发黯淡、几乎难以维持形态的系统界面,无数话语涌到嘴边,最终化为一缕极其复杂的叹息,融在了心里。
【虽然……你这破系统,】他默默地想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任务发布得毫无人性,积分抠得要死,兑换东西死贵,还动不动就拿‘死亡’吓唬人……坑我真是坑得不浅。】
界面上的光丝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最后的回应。
沈清言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砚台边缘,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那里繁星点点,亘古不变。
【但是……】他心中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清晰无比,【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沈家的冤屈可能永无昭雪之日,我大概也早就……谢谢了。】
这句道谢很轻,却似乎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心绪。有解脱,有感慨,有怀念,也有对一段奇异旅程即将终结的淡淡惘然。
似乎感应到了他这最后的、正式的情绪,那即将彻底消散的系统界面,猛地绽放出最后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淡蓝色光芒。
【最终……结算……开始……】
【依据宿主……最终成就……及……剩余积分……】
【发放……最终……礼包……】
【祝……宿主……此世……显赫……安康……】
断断续续的意念戛然而止。
那抹淡蓝的光,如同燃尽的余烬,在沈清言的视野里彻底暗了下去,消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摇曳,和他自己有些滞重的呼吸声。
沈清言久久地坐着,一动未动。那种无形的、持续了两年多的联结感,彻底消失了。心里某处,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却又好像卸下了一副习惯了重量、此刻才察觉其存在的无形枷锁。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边。
不知何时,书案的角落,多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系统界面里任何已知的图标或光团,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物体——一本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蓝皮线装书。书不厚,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沈清言怔了怔,伸手将它拿起。
入手微沉。翻开封面,里面的纸张质地坚韧,却空无一字。
是无字天书?还是……
他正疑惑间,指尖划过书页,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空白的纸页上,随着他目光的凝聚和心念微动,竟渐渐浮现出清晰的字迹。开头几行,赫然是他无比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笔迹,记录着一些关于农具改良的零散想法——那是他早前思考过,却因各种缘由未曾深入或付诸实践的点子。
他心念再转,字迹变化,又呈现出几行关于简易水文测量方法的概述。
沈清言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隐隐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不是系统兑换列表里那些具现化的实物或一次性技能。这像是一个……特殊的“记录仪”和“思考辅助”?或许,它封存了系统在绑定他期间,间接记录下的、所有属于他沈清言的、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火花、知识碎片、未竟的构想?那些曾在他脑海中掠过,却因时机不成熟、条件不允许、或仅仅是一闪念而被搁置的“现代智慧”的种子?
系统留下的最终礼物,不是直接给他答案,而是将他自己的、可能被遗忘的“可能性”,交还给他。
从此以后,路真的要完全靠自己走了。没有任务指引,没有积分兑换,没有那些或实用或取巧的临时辅助。
他将真正、完全地,以沈清言的身份,立足于这个时代。
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
夜,还很长。
沈清言合上那本无字的蓝皮书,将它郑重地放入书案下的暗格中。然后,他重新拿起了笔,蘸了蘸墨,将目光投向那份关于税制改革试点的草稿。
烛光下,他的侧影沉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