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去得迟。冰雪消融后,几场淅淅沥沥的杏花雨一过,太湖之滨的“家”便彻底从冬日的静谧中苏醒过来,换上了一袭斑斓鲜亮的新装。
停云轩外的老柳最先抽芽,鹅黄的嫩条如烟似雾;后山的竹林一夜之间冒出无数尖笋,生机勃发;果园里的桃李争相绽蕾,粉白绯红,云蒸霞蔚;菜畦里去年秋末种下的越冬菜蔬已是绿意盎然,新播下的菜籽也破土而出,展露出两片稚嫩的子叶。湖水涨了些许,波光粼粼,映着蓝天白云与远处青山的倒影,鸥鹭不时掠过水面,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萧绝与沈清言的归隐生活,也随着这烂漫的春色,徐徐铺展开真正恬淡自在的画卷。
晨起,萧绝惯常在砺锋堂前的沙地上活动筋骨。一套拳法打完,气息悠长,额角微汗,通体舒坦。沈清言则往往起得稍晚,或在藏渊阁顶楼的书房对着一局残谱沉思,或在他那间小实验室里摆弄些无关紧要却有趣的小物件——比如尝试用不同木材和丝弦调整一张古琴的音色,或是用铜片和磁石琢磨一个简易的指南针。
早膳后,若天气晴好,两人常会默契地走向莲池边那座探入水面的小小钓台。钓台以青石砌成,不过方丈之地,顶上覆着茅草,古朴可爱。萧绝会带上他那套简单的渔具——一根老竹钓竿,一个藤编鱼篓。沈清言则拎着一个藤编小篮,里面放着一卷书、一壶清茶、有时还有几样点心或他正在琢磨的小玩意儿。
萧绝选好钓位,挂饵,甩竿,动作娴熟老练,而后便如老僧入定般,目光沉静地望着水面浮漂,仿佛整个太湖的波澜都纳入了他的呼吸之间。沈清言则在他身旁寻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或是翻开书卷,沉浸于字里行间;或是拿出那些小工具,安静地敲敲打打,拧拧转转。
阳光透过茅草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春风带着湖水与花草的香气轻柔拂过。除了偶尔鱼儿咬钩时浮漂的轻颤、萧绝起竿时带起的水声,以及沈清言翻动书页或工具碰撞的细微声响,周遭一片静谧。两人有时会低声交谈几句,关于书中某个观点,关于湖中某种水鸟的习性,或是沈清言手中那个小东西的原理,但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相伴,享受这份无需言语的安宁。钓上来的鱼,若不大,萧绝常会随手放回湖中;若恰好肥美,便交给厨房,午膳或晚膳便多了一道鲜味。
这一日,沈清言看书看得倦了,目光投向湖畔那片日益繁茂的菜畦,忽然心血来潮。“一直看老周(雇请的本地老农)侍弄,总觉得不难。不如今日我也试试?”他合上书,眼中跃动着实验者特有的好奇光芒。
萧绝瞥了他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随你。莫要糟蹋了好好的菜苗。”
沈清言兴致勃勃地去了。他先是在菜畦边观察良久,然后向老周借了把小锄头和几样工具。他瞄准的是畦中几株长势旺盛的春茄苗和旁边几棵辣椒苗。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型:若将辣椒的某段枝芽嫁接到茄子植株上,是否可能结出兼具两者风味或更耐病虫害的果实?这想法源于他记忆中模糊的现代嫁接技术概念,但具体操作细节,尤其是对于茄科植物,他其实一知半解。
他拿着小刀,比划了半天,选中一株健壮的茄子苗作为砧木,又小心地从辣椒苗上切下一段带芽的枝条作为接穗。然后,他努力回忆着似乎需要“形成层对齐”,便尽量精细地将两者切口贴合,再用细麻线小心翼翼地捆扎固定,最后还覆上一点湿泥保湿。
做完第一个,他觉得手感不错,又依样画葫芦处理了另外两对。看着那几株被包扎得有些古怪的苗,沈清言心中颇为自得,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茄椒”丰收的景象。
然而,农业实践远比书本理论或实验室模型来得复杂无情。不过两三日,那几株被“手术”过的幼苗便显露出颓势。先是接穗的辣椒芽尖萎蔫发黑,紧接着砧木茄子苗的叶片也开始卷曲发黄。老周看了直摇头,嘀咕着“伤了根本,活不成喽”。
沈清言不死心,又是调整遮盖,又是单独浇水,甚至偷偷用实验室里纯度不高的“植物营养液”(他自己瞎琢磨配的)稀释了去浇,结果非但没起死回生,反而加速了它们的衰亡。最终,那几株可怜的苗彻底蔫死在地里,成了菜畦中一抹不和谐的枯黄。
沈清言对着那几处“实验失败现场”,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悻悻然和尴尬。萧绝某日散步经过菜畦,看到那景象,又看看沈清言有些发蔫的神情,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清晨,沈清言发现,那几处枯苗已被悄然清理干净,补种上了新的、绿油油的茄子苗,泥土湿润平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周在一旁乐呵呵地施肥,见他过来,笑道:“太师公,国公爷一早让我补的苗,说这块地肥,空着可惜。”
沈清言望向停云轩方向,只见萧绝正负手立于露台上看湖,身影挺拔。他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挫败感瞬间消散,化作一股暖流,摇头失笑。自己这点“学术挫折”,在他那里,大概只需要默默收拾好,再补上新的希望便是了。这份无声的包容,比任何安慰都更熨帖。
除了湖畔垂钓、菜畦趣事,他们的活动天地远不止庄园之内。
天气格外晴好的日子,两人会换上轻便的布衣麻鞋,携手去攀爬庄园背靠的那座青峦。山不算高,但林木幽深,泉石清奇。他们不赶时间,沿着踩出的小径徐徐而上,时而停下来辨认路边的草药野花,时而聆听林间鸟雀的啁啾。登上山顶一处平坦的巨石,视野豁然开朗。脚下是他们的庄园,白墙黛瓦点缀在葱茏之间,如一颗明珠嵌在湖畔;远处太湖烟波浩渺,水天相接,帆影点点;更远处,田畴如棋盘,村落如棋子,一派宁静祥和的江南画卷。
他们并肩坐在石上,看天际云卷云舒,时而如奔马,时而如堆絮,变幻无穷。山风拂面,带着松涛与野花的清香。无需多言,天地之大,时光之缓,尽在此刻的并肩与凝望之中。
待到初夏,湖中莲叶田田,荷花初绽,又是一番景致。他们会乘上一叶扁舟,由略通水性的老仆慢慢划着,深入藕花深处。沈清言会采几支半开的荷花或莲蓬,萧绝则偶尔会出手,用带网兜的长竿捞起几只肥硕的湖蚌。舟行碧波上,惊起鸥鹭一片。远处隐隐传来渔歌,腔调悠长婉转,与桨声欸乃相应和。沈清言有时兴起,也会用采来的莲叶卷成杯,舀起清澈的湖水,与萧绝共饮一口,虽平淡,却甘冽沁心。
落日时分,披着一身霞光与荷香归航,船舱里满是收获的莲藕、菱角与鱼鲜。晚餐的桌上,便多了清炒藕片、菱角汤、荷叶蒸鱼,皆是自产自捞的时鲜,滋味格外美妙。
日子便在这般琐碎而真实的闲趣中,如太湖的水,静静流淌。有专注于一事时的沉静(如萧绝垂钓),有突发奇想失败后的莞尔(如沈清言嫁接),有携手同游时的开阔(如登山望远),也有共享收获时的满足(如泛舟采莲)。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波澜壮阔。有的只是湖畔的一竿,山间的一步,舟中的一叶,桌上的一餐。但于萧绝与沈清言而言,这寻常的点点滴滴,却比过去数十年身处权力中心所经历的任何荣光与刺激,都更令他们心满意足,魂魄安宁。
这便是他们用半生风雨、满腔心血换来的,最终归宿——山野闲趣,悠然自得。
夕阳又一次将停云轩的露台染成暖金色。萧绝与沈清言对坐,石桌上摆着一局未了的棋,两盏清茶。远处湖面金光跳跃,归帆徐徐。庄园内,倦鸟归林,炊烟袅袅。
沈清言拈着一枚黑子,目光却落在萧绝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深刻的侧脸上,忽然轻声笑道:“想不到,当年在永州初见时,可曾料到会有今日?”
萧绝端起茶盏,目光掠过湖光山色,回到沈清言脸上,眼中是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与深邃:“料不到。但……很好。”
确实很好。沈清言落子,心中一片澄明安然。
往后的日子,大抵便是如此,细水长流,静好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