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霜降已过,立冬未至,正是秋冬交替时分。天色将明未明,一层薄薄的、奶白色的晨雾笼罩着京城,街巷屋宇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柔和而静谧。坊间的更夫敲过了五更的梆子,大多数人家尚在沉睡,连惯常早起的贩夫走卒,也因这深秋清晨的寒意而略迟了些动静。
镇国王府的侧门悄然打开,没有仪仗,没有鼓吹,甚至没有过多的仆从。两辆外观朴素但结实的青篷马车,三四骑护卫,便是全部。行李早已在前夜装车,除了必要的衣物细软、书籍文稿,以及御赐的丹书铁券等要紧物件,几乎再无长物。萧绝与沈清言都坚持轻装简行,那些象征着往日荣华与地位的繁复器物、珍玩摆设,大多留在了府库之中,或已变卖充作他用,或将来留给朝廷处置。
萧绝今日换上了一身藏青色常服,外罩同色披风,再无任何爵位标识。沈清言则是一贯的青色儒衫,只在外面加了件厚实的棉氅。两人站在王府门前,回望了一眼在晨雾中显得巍峨又熟悉的府邸门楣。这里曾是无数学子官员渴望踏足的权力中枢,也曾是无数决策改变帝国命运的地方,如今,只是他们漫长人生中即将告别的又一站。
林伯带着几名老仆跪在门前,眼眶通红。萧绝上前一步,扶起这位跟随自己数十年的老人:“府中诸事,便托付与你了。陛下仁厚,不会亏待尔等。好生守着,或许……将来还有相见之日。” 话虽如此,彼此心中都明镜似的,此一去,山高水长,再回这京城王府,怕是难了。
沈清言也对几位格物院出身、自愿跟随照料他们南下行止的年轻管事点了点头:“一路上,有劳诸位。”
“国公爷,太师公,一路珍重!” 林伯等人哽咽着再次拜倒。
萧绝不再多言,与沈清言先后登上前面一辆较为宽敞的马车。护卫头领一声低喝,车辕转动,马蹄声和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车队缓缓驶出王府所在的街巷,融入尚未完全苏醒的京城脉络。
马车内,陈设简单,铺着厚实的毛毯以抵御寒气。沈清言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流动的、雾蒙蒙的街景。熟悉的朱雀大街,路旁铺户的招牌在雾中隐约可见;经过国子监附近,那座他曾多次出入、与保守派老儒辩论过的建筑沉默伫立;拐过弯,是格物院所在的街口,此时院门紧闭,但他仿佛能听到里面即将开始的、充满活力的忙碌声响。
萧绝闭目养神,似乎对外界并无留恋。但沈清言知道,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王爷,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他只是将一切都沉淀在了那份彻底的释然与平静之下。
马车继续前行,驶过一段新近拓宽、铺了水泥的路面,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路旁已有早起赶路的零星行人,好奇地打量着这队不起眼却透着不凡护卫的车马,并未多想。
渐渐地,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晨雾开始消散。京城巨大的轮廓在曦光中逐渐清晰,巍峨的城墙已在眼前。
就在车队即将抵达平日出入的南城门时,驾车的侍卫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放缓了速度。
萧绝睁开了眼睛。沈清言也放下了车帘,透过前方车窗望去。
只见平日清晨相对冷清的城门内外,此刻却黑压压地聚集了无数人影!人数远比数月前萧绝大病初愈、沈清言随同出城时遇到的要多得多!而且,人群并非杂乱无序地拥挤在道路两侧,而是沿着官道两旁,秩序井然地排成了长长的两列,一直延伸到城门洞外。
更令人动容的是,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年龄气质迥异,显然来自不同的阶层。
靠近城门内侧最前列的,是一群群穿着半新不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儒衫或布衣的年轻人,还有不少梳着整齐发髻、穿着素雅襦裙的少女。他们手中或捧着书卷,或拿着小巧的算盘,目光清澈而热切。这是京师官学以及新设女斋的学子。他们之中,许多人若没有蒙学馆和官学新政,或许一生都无法触摸书本。
稍外围一些,是许多身着短打、手掌粗大、面色黝黑的汉子。他们有的是木匠、铁匠,有的身上还带着石屑或泥灰。有人手中甚至捧着微缩的木制水车模型、新式纺机部件,或是水泥烧制的砖块。他们是格物院各项发明的最直接受益者和参与者,是亲身感受到“奇技”如何化为实利、改变生计的工匠。
再往后,是更多普通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但人群中,亦能清晰分辨出一些衣着体面、带着精明干练之色的商人。他们或许得益于水泥路带来的货流加速、成本降低,或许受惠于市舶司规范后更安全畅通的海贸,此刻也静静地站在人群中。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当萧绝与沈清言的马车缓缓驶近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崇敬与不舍。
马车终于停下。
护卫们有些紧张地环视四周,手按上了刀柄。萧绝却抬手,示意他们不必戒备。他与沈清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与了然。
这不是朝廷组织的送行仪仗,这是百姓自发的、最朴素的送别。
两人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就在他们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前方那由学子、工匠、商人、普通百姓组成的、沉默而庞大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成千上万的人,在这一刻,向着这两位即将离去的老人,俯首叩拜!
没有整齐的口号,但发自内心的呼喊,如同春雷般从人群各处响起,汇聚成震撼人心的声浪:
“谢王爷——!!”
“谢太师公——!!”
“一路珍重——!!”
学子们叩首,感激那为他们推开知识之门的恩情;工匠们叩首,感激那让他们技艺得以施展、生活得以改善的知遇;商人们叩首,感激那为他们开辟坦途、建立秩序的良策;普通百姓叩首,感激那路更好走了,日子更有盼头了,孩子有书读了,边关更安宁了……
这声声叩谢,不涉权谋,不论派系,只关乎最直接的恩惠与最朴素的情感。这是对他们二人这些年所作所为最真实、最有力的注解。
萧绝站在车前,看着眼前这漫无边际、俯首叩拜的百姓,看着那一张张真挚的面孔,听着那震彻晨曦的呼喊,他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终于泛起了明显的波澜。那是一种比得到任何朝廷封赏、君王赞誉都更厚重、更直达心底的触动。
沈清言立于他身侧,同样心潮澎湃。穿越至今,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有时也会感到孤独与疲惫。但此刻,看着这些因为他和萧绝推动的变革而切实受益的人们,听着他们发自肺腑的感谢,所有的付出似乎都得到了最珍贵的回报。这不再是理念上的成功,而是血肉可见的、扎根于泥土的认同。
萧绝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着前方黑压压的、跪伏在地的百姓,拱手,躬身,深深一揖。
沈清言亦随之,整肃衣冠,深深揖下。
没有言语。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这一揖,是感谢他们的相送,是回应他们的心意,也是对他们——这江山真正基石的最后致意。
晨光终于穿透薄雾,洒在城楼,洒在官道,洒在跪拜的人群和揖礼的二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良久,萧绝直起身,再次环视众人,微微颔首。然后,他转身,与沈清言重新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
护卫头领眼眶微红,强抑激动,沉声下令:“启程!”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驶向城门洞。跪伏在道路两侧的百姓,纷纷抬起头,目送着车队经过,许多人眼中含着热泪,却无人起身阻拦,只是将那感激与祝福的目光,紧紧追随。
马车穿过厚重的城门洞,将巍峨的京城和那感人至深的送别场景留在了身后。前方,是延伸向远方的、平整的水泥官道,在初升的朝阳下,笔直地通向烟雾朦胧的江南方向。
车厢内,一片寂静。
萧绝靠坐着,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值了。”
沈清言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沐浴在晨光中的原野与村庄,轻轻“嗯”了一声,嘴角浮现出一丝宁静而满足的笑意。
他们带着帝王的厚赏与承诺离去。
他们更带着万民自发的、沉甸甸的感念与祝福离去。
他们或许卸去了所有官职头衔,但在此刻,在这片他们为之倾注心血的土地和人心之中,他们已是无冕之王。
马车轻快,驶向烟雨,驶向属于他们的、宁静的归途。而身后那座庞大的帝都,将在他们奠定的基础上,由那位已然成熟的年轻帝王,继续书写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