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王府的家宴,直至亥时末方散。池边水轩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廊下几盏风灯,在初夏微暖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萧宸饮了些酒,又说了许多话,眉宇间带着难得的、全然的放松与倦意,被内侍小心扶上御辇,回宫去了。临行前,他再三嘱咐萧绝保重身体,又对沈清言颔首致意,眼中尽是满足与温暖。
萧绝与沈清言并肩立于王府门前,目送着天子仪仗的灯火融入京城深沉的夜色。直到那最后一点光芒消失在长街尽头,两人才转身,缓缓走回府内。
喧嚣散去,偌大的王府更显幽深寂静。仆从皆知趣地远远避开,只留下必要路径上的照明。两人默契地没有走向各自居所,而是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听涛苑的方向。夜风穿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混合着远处隐约的更梆声,愈发衬得夜色宁谧。
听涛苑内,紫藤花期已近尾声,但夜色掩去了残迹,只余茂密的藤叶在月光下泛着墨绿的微光。两人没有进入室内,而是在水榭旁临水的石阶上并肩坐下。一池静水映着天上那轮将满未满的明月,银辉粼粼,偶有鱼儿跃出,荡开一圈碎银般的涟漪。
谁也没有先开口。仿佛方才家宴上的欢声笑语、温情涌动,需要这样一段沉静的时光来沉淀、回味。萧绝微微仰头,望着那轮明月,侧脸在清辉下显得轮廓分明,却也流露出白日里不曾有的、一丝淡淡的寂寥。沈清言则放松了肩背,感受着夜风拂过面颊的微凉,心中被一种安宁的满足感充盈。
不知过了多久,萧绝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打破了沉默,却比沉默更显深沉:“今晚,很好。”
“嗯。”沈清言轻轻应了一声,目光也投向那池中月影,“陛下今日,很是开怀。” 他能感觉到,萧宸在逐渐褪去那层因身份和责任而不得不披上的坚硬外壳,在他们面前,越来越像一个可以依赖长辈、倾诉心事的晚辈。
“看到他如此,我这心里……”萧绝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才算真正踏实了。”
沈清言听出他话语中那份如释重负的圆满,侧过头,借着月光看他。萧绝的眼中映着月华,清澈却又深邃,仿佛盛满了多年的风雨与牵挂,此刻终于得以静静搁置。
“国公爷可以安心颐养了。”沈清言温声道,“陛下羽翼渐丰,身边也慢慢有了可用之人,大局已稳。”
萧绝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从月亮上移开。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中,似乎酝酿着比刚才更多的东西。夜风似乎也停了,周遭愈发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平缓的呼吸声。
忽然,萧绝伸出手,轻轻揽住了沈清言的肩头。他的动作自然,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熟稔与不容拒绝的温柔。沈清言微微一怔,随即放松身体,顺势靠向他。隔着并不厚重的春衫,能感受到对方肩臂传来的温度与稳定的力量。
“清言,”萧绝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更缓,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又像是每个字都经过心底重重的斟酌,“你我相伴至今,多少年了?”
沈清言在心中默默一算:“自永州初见,蒙国公爷收留、信重,至今……已近五载了。” 时光荏苒,回想起来,从最初战战兢兢的“幕僚”,到如今可以并肩而坐、分享最私密心绪的知己,其间经历的生死危机、朝堂波澜、艰难抉择,点点滴滴,恍如昨日。
“五年……”萧绝重复着这个数字,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感慨,“历经生死,共享荣辱。从永州到京城,从潜邸到朝堂,从风雨飘摇到如今局面渐开……这一路,若没有你在身旁,”他顿了顿,揽着沈清言肩膀的手臂微微用力,“我萧绝,断然走不到今日。或许,早就倒在了某次暗算、某场风波里,亦或……孤独地困在这高位之上,形影相吊。”
这话说得极重,也极真。沈清言心中震动,忙道:“国公爷言重了。是国公爷给了清言立身之处、施展之机,信任扶持,从未相疑。此恩此情,清言永志不忘。”
“不是恩情。”萧绝轻轻打断他,终于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眸紧紧锁住沈清言,那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深沉如海的情意,有一路走来的笃定,却也有一丝……沈清言从未在他眼中清晰见过的、极淡却无法忽略的落寞。
“清言,”萧绝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又字字清晰,敲在沈清言心上,“你我之间,早已超越主从,逾越知己。这府中上下,朝中心腹,乃至……陛下,或多或少,都能窥见几分。然……”
他停住了,似乎接下来的话更难出口。揽着沈清言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通过这切实的触感来汲取说出下文的勇气。
沈清言静静地等着,心中已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古代不同于现代,男子之间的亲密情谊,虽不乏佳话,但终究难容于正统礼法,更遑论他们二人身份特殊,一位是权势煊赫的国公,一位是皇帝倚重的帝师顾问。可以默契,可以相伴,可以生死相托,却唯独难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一个被世俗礼法所承认的、堂堂正正的“名分”。
果然,萧绝沉默了片刻,那丝落寞在他眼中缓缓沉淀,化作了低沉的话语:“然,终是少了些名分。”
他说的很含蓄,但沈清言完全明白他所指。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名分”,可以是夫妻,是君臣,是父子,是师徒……任何一种明确的社会关系,都有一套相应的礼仪规范和社会认可。而他们之间这种深刻羁绊,却无法被任何一种现有的“名分”所恰当地定义和容纳。它存在于心照不宣中,存在于生死相依里,却难以宣之于口,书之于史,得一个光明正大的“称谓”。
萧绝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看着沈清言,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流转,那里面除了情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这个时代高位者的执拗与遗憾——他想要给他所能给的一切,包括那份被天下人承认的“正统”地位。
沈清言听罢,却忽然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很轻,带着了然,带着洒脱,甚至有一丝对萧绝这份“执念”的温柔揶揄。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适地靠在萧绝身侧,仰头也望向那轮明月,语气轻松而坦然:“名分?”
“国公爷,”他侧过脸,眼中映着月色,清澈而明亮,“所谓名分,不过是世俗礼法框定的一套虚礼、一个称谓罢了。它或许能约束行为,界定责任,却如何能丈量人心,框定真情?”
他伸手,轻轻覆在萧绝揽着他肩膀的手背上,掌心温暖:“你我之间,从永州一路行来,心意相通,生死相随,早非任何名分所能界定、所能增减。你知我,我知你,陛下亦能体察,身边亲近之人亦能感受,这还不够么?”
沈清言的目光重新投向虚空,带着一种穿越者特有的、超越时代局限的淡然:“红尘扰攘,众口铄金。若执着于一个世俗承认的‘名分’,无非是给自己套上另一重枷锁,平添无数烦恼眼光。萧绝,”他罕见地直呼其名,语气却无比郑重,“于我而言,能与你并肩看此月升月落,能与你共度这风波起伏的岁月,能得你全心信重,亦能全心托付,便已是世间最踏实、最珍贵的‘名分’。其余种种,不过是浮云过眼,何须在意?”
他的话,豁达,通透,充满了对两人之间情感的自信与满足,也明确表达了对世俗礼法的疏离与不屑。在他心中,情感的实质远重于形式,内心的契合远胜于外界的认可。
萧绝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示赞同。他依旧看着沈清言,目光深深,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个神情都刻入心底。揽着沈清言的手臂,却在不自觉中,收得更紧,更用力,几乎要将人嵌入怀中。
月光无声流淌,池水静谧无波。
沈清言以为自己的话已经说动了他,或者至少让他释然了些许。他放松身体,享受着这静谧亲密的时刻,心中一片安宁平和。
然而,他却未能看见,也未能在这一刻感知到,萧绝那深沉眼眸的最深处,在他那番洒脱豁达的话语之后,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掠过了一抹更加坚定、甚至有些固执的灼热。
【他在意!】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萧绝心中轰鸣,盖过了夜风,盖过了更梆。
【他越是这般说,不在意,不奢求,我越是要给!】
【什么虚礼?什么枷锁?我萧绝此生,护得住江山,稳得住朝局,难道还护不住一个真心相待之人?给不起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清言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给。不仅要给,还要给得举世公认,给得无人敢置喙,给得……配得上他这一路走来的倾心相付!】
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那份落寞,并未因沈清言的安慰而消散,反而转化成了一种更为深沉坚定的决心。他萧绝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何曾因世俗眼光而退缩过?以前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侄子皇位,他可以隐忍,可以权衡。但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为了眼前这个将他从孤独与危机中拉出、给予他全新生命意义的人,他不想再有任何“缺憾”。
名分,或许真是虚礼。但有时候,这“虚礼”,恰恰是一个人能给出的、最郑重、最不容置疑的承诺与宣告。
萧绝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保持着相拥的姿势,仰头望着那轮明月,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那层看似温柔实则冷漠的清辉,为自己,也为怀中之人,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夜更深了。月光依旧静静洒落,笼罩着相拥的两人,也仿佛默默见证着,一份深藏于平静之下的、即将掀起波澜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