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院的书房里，那封求救信带来的凝重空气，持续了整整两日。
窗外的太湖由雨后的朦胧转为晴日的明媚，波光粼粼，鸟语花香，但室内的两人却无暇欣赏。萧绝大部分时间沉默，或是在庭院中缓缓踱步，目光投向北方；沈清言则更多时候坐在书案前，面前铺开白纸，时而写写画画，推演着西北赈灾的可能路径与朝堂角力的几种模型，时而搁笔沉思。
归隐林泉的愿望是真切的，太湖边的宁静与彼此相伴的时光是他们历经生死后最珍视的馈赠。然而，那薄薄绢帛上承载的，是万民生死、是朝局走向、是萧宸那孩子近乎崩溃边缘的焦虑，更是他们曾为之呕心沥血的江山社稷。
有些责任，烙在骨血里，并非地理上的远离就能真正卸下。
第三日清晨，萧绝在院中练完一套极其缓慢、旨在活络经脉而非对敌的养身拳法后，收势伫立。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气息却平稳悠长。沈清言端着两盏清心去火的菊花茶走来，递给他一盏。
两人并肩站在桃树下，看着最后几片残红飘落。
“你怎么想？”萧绝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清言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目光清明：“西北灾情如火，贪腐蛀虫必须雷霆铲除，迟则生变，民变一旦形成燎原之势，镇压代价更大。朝中保守派借题发挥，意在扼杀新政，若任其得逞，你我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国势恐将倒退回从前。”
他没有直接说回不回，而是分析了利害。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萧绝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陛下，”沈清言顿了顿，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宸儿他，缺的未必是具体的手段——那些，韩震、周文渊，乃至你留下的班底，未必想不出。他缺的，是关键时刻的决断底气，是面对盘根错节势力时破局的魄力，是……一种‘定心丸’。”
这“定心丸”，指的是他们二人的存在本身所代表的力量、威望和经验。
“回去，”萧绝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语气肯定，“但怎么回去，需仔细斟酌。”
沈清言点头，显然早已思虑过：“我们不能以摄政王、内阁首辅的身份回去。那不仅是自食其言，更会刺激保守派，令陛下处境尴尬，也可能让陛下产生不必要的、更深层的依赖。”
“顾问。”萧绝吐出两个字，与沈清言的想法不谋而合。
“对，顾问。”沈清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无具体职司，不参与日常朝政，不列席常朝。只在陛下遇到疑难、需要咨询时，提供建议。如此，既可解陛下燃眉之急，助其立威破局，又不会重揽大权，刺激各方神经，亦能时刻提醒陛下——最终决策，需由他本人乾纲独断。”
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介入，但不主导；辅助，但不替代。既承担责任，又恪守归隐的本心与对皇帝独立成长的期许。
“好。”萧绝没有犹豫，“以‘镇国王’、‘太师’荣衔奉召入京咨询国事。对外，便如此宣称。”
计议已定，接下来的安排便迅速而周密。
沈清言去信墨衡，强调了格物院在当前局势下的重要性，鼓励他坚守岗位，并暗示京中或有转机，让他稳住阵脚。
萧绝则通过特殊渠道，向萧宸回复了一封极其简短的信：“已知。不日抵京。勿张皇，勿妄动，静待。”
信中只字未提任何具体建议，却传递了最明确的支持信号和“稳住”的指令。同时，他也密令仍忠于他的部分力量，开始暗中搜集西北赈灾贪腐的更具体线索，以及朝中保守派核心人物的把柄，以备不时之需。
五日后的一个凌晨，天还未亮，太湖笼罩在深蓝色的晨曦中。两辆外观朴素的马车悄然驶离了小院，除了十余骑装扮成普通家丁护院的精锐影卫随行，再无其他仪仗。院门落锁，只留几名哑仆看守，仿佛主人只是短期出游。
他们选择了陆路为主，虽然比水路慢些，但更便于随时接收各方消息，也更能控制行踪。一路上，他们并未刻意隐藏，但也没有大张旗鼓。途经城镇，若有地方官员得到风声试图拜见或安排招待，皆被以“王爷、太师静养，不喜打扰”为由婉拒。
越靠近京城，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权力、繁华与紧张的气息便越浓。城郊的田地里有新式水车在转动，官道上的商旅车马明显比战前更加繁忙，但也能看到一些流民的踪迹，想必是从西北旱区辗转而来。
抵达京城外的那日，是个阴沉的下午。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马车直接驶向了沈清言在京中的忠国公府。
这座府邸在主人离京后一直由可靠仆役看守维护，战乱期间也未被波及，只是稍显寂寥。得知主人归来，留守的管事激动万分，却也被严令不得声张，只低调安排清扫院落，准备起居。
几乎在他们安顿下来的同时，皇宫里便收到了消息。萧宸显然一直在密切关注，立刻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内侍总管，携带着他的亲笔问候和若干宫廷用度的赏赐前来。但内侍总管得到的指令也很明确：陛下深知王爷、太师旅途劳顿，请先安心休憩，陛下将于明日便服过府请教。
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没有百官瞩目的还朝场面。萧绝和沈清言以这种近乎“潜入”的方式回到了权力中心的漩涡边缘。
站在修缮一新、却依旧保持着清雅格局的忠国公府书房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帝都街巷和远处隐约可见的皇城轮廓，沈清言轻轻舒了口气。
萧绝站在他身侧，目光沉静。
“顾问……”沈清言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意味复杂的弧度，“这身份，倒也有趣。”
既回来了，便不可能真正超然物外。但至少，他们为这次回归，划下了一条清晰的界限。这条界限，是对萧宸的保护，是对朝局的谨慎，更是对他们二人所追求的、最终归宿的坚守。
京城，我们回来了。但这一次，不再是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