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皇城之内却是灯火通明,笙歌鼎沸。为庆贺镇北侯秦灼凯旋而设的宫宴,在最为恢弘的太极殿内举行。琉璃灯盏映照得殿内亮如白昼,金碧辉煌。御座之上,小皇帝面带兴奋的红晕,虽努力维持着天威,但眼底的好奇与激动却难以完全掩饰。
今夜,秦灼无疑是这盛宴中最为璀璨夺目的星辰,是绝对的核心与焦点。
他换下了一身征尘的银甲,身着御赐的紫袍侯爵常服,玉带缠腰,更衬得身姿挺拔,英武不凡。他没有丝毫得胜归来的骄矜之气,反而显得格外谦和健谈。他周旋于王公重臣之间,谈笑风生,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讲述着北境的风土人情,讲述着此次突袭战中一些“无关紧要”却足够惊险刺激的细节,引得周围阵阵惊叹与奉承。
他对待不同的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面对高踞首席、面色沉静的摄政王萧绝,他态度恭敬而不失气节,言辞间满是对朝廷支持的感激,对摄政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的钦佩,一举一动,挑不出半分错处。
面对御座上年幼的皇帝,他则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怀与臣子的忠诚,语气温和,仿佛一位可靠的长辈在向君主汇报,极大地满足了小皇帝被重视的心理。
而对于那些上前敬酒、攀谈的文武同僚,无论品级高低,他都显得热情而真诚,碰杯时杯沿总是略低于对方,言谈间毫无居功自傲之态,令人如沐春风。
若非沈清言与萧绝深知其底细,亲眼目睹此情此景,只怕也要被这完美无缺的表演所迷惑,认为他真是一位功高不盖主、忠勇双全、待人诚挚的国之栋梁。
沈清言坐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位置不算靠前,但因其“文曲星”与监察御史的身份,加之近来风头正劲,倒也引人注目。他安静地用着面前的膳食,看似专注,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未曾离开过那个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身影。他看着秦灼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听着那爽朗真诚的话语,只觉得心底寒意更甚。这人的伪装,已臻化境。
萧绝坐于上首,自斟自饮,面容隐在晃动的珠帘之后,一片冰封的平静。他偶尔会抬眼,目光淡漠地扫过全场,在秦灼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比别人更长,但那眼底深处蕴藏的冷意,却足以冻结灵魂。
宴会的气氛在推杯换盏中逐渐升温。就在一片喧闹之中,秦灼端着一杯斟满的御酒,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爽朗而真诚的笑容,步伐稳健地,朝着沈清言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所过之处,官员们纷纷举杯致意,他亦含笑回应,但脚步却并未停留。
最终,他在沈清言的席案前站定。
刹那间,周围似乎安静了几分。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了过来,带着好奇、探究与各种复杂的情绪。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沈大人是摄政王眼前的红人,而镇北侯则是新晋的军功巨头,这两人的首次正式接触,无疑引人瞩目。
沈清言放下银箸,缓缓站起身,姿态从容,对着秦灼拱手一礼:“下官见过侯爷。”
秦灼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连忙空着的那只手虚扶一下,语气热情洋溢:“沈侍读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上下打量着沈清言,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赞叹道:“久闻沈侍读‘文曲星’大名,智破奇案,安定民心,更于朝堂之上直言敢谏,秦某在边关便已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堪称人中龙凤!”
他的话语恳切,眼神真挚,仿佛真的对沈清言钦佩已久。
不等沈清言谦逊,他话锋一转,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自嘲般笑道:“秦某是个粗人,常年待在军中,只会舞刀弄枪,行军打仗。但秦某平生,最敬重的便是沈侍读这般有真才实学、心怀天下的读书人!是你们撑起了我胤朝的文脉风骨啊!”
这一番话,既抬高了沈清言,又巧妙地放低了自己,显得无比谦逊真诚。
说着,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言,声音洪亮,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来!沈侍读,秦某敬你一杯!聊表敬意!”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清言身上。
这杯酒,接,还是不接?
接了,便是与这位“笑面虎”有了明面上的“善缘”,在众人眼中坐实了某种联系。
不接,便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拂了这位风头正盛、刚刚立下大功的镇北侯的面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更会显得他沈清言恃才傲物,不识抬举。
沈清言看着秦灼那无懈可击的、充满“诚意”的笑容,看着那双看似明亮坦荡、实则深处潜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算计的眼眸,心中一片清明。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敬酒,更是一次试探,一次公开的拉拢,或者说,是一次将他置于聚光灯下的算计。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来自上首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虽然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知道,萧绝在看着。
电光火石之间,沈清言心中已有决断。他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又努力保持镇定的笑容,端起了自己案上的酒杯,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不卑不亢:
“侯爷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侯爷为国浴血,扬威域外,才是真正的国之干城,下官敬佩不已。这杯酒,理应是下官敬侯爷才是,恭贺侯爷凯旋!”
他巧妙地将敬酒的对象反了过来,既全了礼数,回应了秦灼的“热情”,又没有完全落入对方设定的框架之中。
秦灼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笑意,哈哈一笑:“沈侍读太过谦了!好!那便同饮此杯!”
“当——”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清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抬起眼,对上秦灼那依旧笑意盈盈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表面看去,一派和谐,英雄惜才,文臣敬武,堪称佳话。
唯有彼此心照不宣,在这笑容与酒杯碰撞的脆响之下,是无声的较量与冰冷的警惕。
秦灼饮尽杯中酒,又对沈清言说了几句赞赏勉励的话,这才笑着转身,走向下一处需要应酬的地方,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友好交流。
沈清言缓缓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酒杯,目光低垂。
这头笑面虎,果然名不虚传。
而他知道,这场宴席,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