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的暗中观察
地字号水牢的永恒死寂,如同凝固的黑色琥珀,沉重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浑浊腥臭的污水仿佛拥有了粘稠的质感,紧紧吸附着沈清言的下半身,每一次微弱的晃动都带起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刺骨的阴寒,在“基础抗寒体质”和新生“基础疾病抵抗力”的双重抵御下,被强行压制在一种可以忍受的、深沉的麻木之中,不再具有撕裂灵魂的酷烈。幽绿的鬼火壁灯是这片绝望深渊唯一的光源,光芒惨淡摇曳,将水面漂浮的污物残渣、滑腻石壁上暗绿青苔的脉络,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地狱图景的工笔细描。
沈清言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后背紧贴冰冷湿滑的石壁,头颅深埋在臂弯的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雕像。唯有胸腔间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然而,在这看似枯槁沉寂的表象之下,一场无声的蜕变正在悄然发生。
【基础观察力强化】如同无形的透镜,悄然嵌入他的感官世界。
他无需刻意抬头,眼角的余光便能清晰地捕捉到水面倒影中,观察口铁栏上凝结的细微水珠,以及水珠滑落时在黝黑玄铁表面留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轨迹。他能“听”到牢门外那片永恒阴影中,玄七那悠长、微弱、间隔恒定到令人心悸的呼吸声,每一次吸与呼之间的转换都如同精密的钟表,带着“寂灭心经”特有的冰冷韵律。他甚至能分辨出远处甬道深处,那若有若无、如同幽灵呜咽般的细微风声(或许是地下水流动带来的气流扰动),其音调的高低变化都清晰可辨。
更细微的是,他能感觉到脚下滑腻石底上,几粒比其他地方更凸起的、如同砂砾般的小石子,硌着他麻木的脚掌。能嗅到那无处不在的恶臭中,一丝极其微弱、属于某种特定霉菌的、带着土腥气的酸腐味,正从石壁某处湿漉漉的缝隙里缓缓渗出。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感知中。这强大的感官如同无形的触角,在这封闭的绝境里努力延伸,贪婪地捕捉着一切可能转化为信息或“瓜”的碎片。
【基础疾病抵抗力】则如同在体内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堤坝。肺部因吸入污浊空气而产生的灼痛感和喉咙的干痒,如同被温和的清泉持续洗涤,已经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身体深处,一种对抗外界污秽侵蚀的韧性感愈发明显。那无处不在的、试图钻入骨髓的阴寒湿气,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阻隔,虽然依旧冰冷,却失去了那种蚀骨销魂的穿透力。生命力,在这双重被动技能的支撑下,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野草,展现出了超出预期的顽强。
他维持着表面的麻木和濒死感,但那双在阴影下低垂的眼眸深处,却不再是彻底的绝望。而是如同冰封的湖面之下,涌动着冷静观察和伺机而动的暗流。他在等待,等待侍卫轮换时可能泄露的只言片语,等待送餐管事不经意间透露的王府动向,等待任何能让他积累吃瓜值、最终兑换那隔绝“聆听”屏障的机会。
王府深处,幽暗静室。
没有窗户,只有四壁镶嵌的、散发着柔和冷光的硕大萤石,将室内映照得一片幽蓝。空气冰冷干燥,弥漫着淡淡的、如同陈年雪松般的冷冽气息。这里是萧绝处理最核心、最隐秘事务的所在。
巨大的黑檀木书案后,萧绝端坐如渊。玄色常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深邃的眼眸低垂,正看着手中一份由特殊密文写就的薄薄纸笺——来自北境“隐线”关于秦灼近期异常调动的最新密报。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冰,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单调而沉郁的轻响。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暗卫统领“影枭”,如同最忠实的影子,垂手肃立,呼吸微不可闻。
突然,萧绝叩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只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投向了某个特定的方向——王府地底深处,地字号水牢的方位。
“癸亥号,”他低沉冰冷的声音在静室中响起,打破了沉寂,如同冰棱坠地,“如何了?”
影枭立刻躬身,声音如同打磨过的金属,简洁、精准:“回禀王爷,玄七定时回报。囚犯沈清言,编号癸亥,依旧囚于寒水。体征微弱,但生命迹象稳定,无自残或异常举动。一日三餐按时送入,查验无误,皆已食用。”他顿了顿,补充道,“玄七观察,此子……似乎比预想中更耐得住寒水侵蚀。气息虽弱,但并未持续恶化。”
“哦?”萧绝的眉梢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那深不见底的寒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他放下了手中的密报,身体向后,缓缓靠在了冰冷的紫檀木椅背上。指尖交叠,置于下颔。
耐得住寒水侵蚀?
生命迹象稳定?
这与他最初的预判,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地字号水牢的阴寒污秽,绝非寻常肉体凡胎能够长久承受。即便是身负内功的武者,浸泡其中,功力也会被阴气不断侵蚀消磨,日渐衰弱。一个被废了武功、又遭受了石厅中精神威压重创的文弱书生,按常理,此刻即便不死,也应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神志不清,只剩一口气吊着才对。
可玄七的回报却是……“稳定”?“更耐侵蚀”?
这反常的韧性,瞬间勾起了萧绝在石厅中的记忆碎片——沈清言那被扼住喉咙、濒临窒息时眼中闪过的、如同野兽般的求生欲;那强行逆转气血、咳血也要抛出秦灼之秘的狠厉;以及……那诡异莫名、骤然变得模糊扭曲的“心声”!
“备‘幽冥眼’。”萧绝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诺!”影枭毫不犹豫,转身走向静室一侧镶嵌着繁复云纹的墙壁。他在几处看似装饰的凸起上快速而精准地按动了几下,伴随着极其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墙壁上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镶嵌在墙壁深处的、复杂精密的青铜装置。
装置的核心,是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刻满玄奥符文的巨大圆形水晶镜面。镜面并非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如同墨玉般的色泽。影枭在装置侧面的几个旋钮上小心地调整了几下,又将一块鸽卵大小、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灵石嵌入底部凹槽。
嗡……
一声极其低沉、几不可闻的蜂鸣响起。深沉的墨玉镜面中心,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涟漪扩散,镜面深处幽光流转,片刻之后,一幅模糊、摇晃、带着幽绿色调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画面显示的,赫然正是地字号水牢内部的景象!
浑浊的污水占据了大半视野,幽绿的鬼火壁灯光芒是唯一光源。视角似乎是……从水牢顶部某个极其隐蔽的角度向下俯瞰!画面中心,一个蜷缩在污水边缘、紧贴石壁的身影清晰可见——正是沈清言!
这“幽冥眼”,竟是王府水牢深处一个极其隐秘的单向观察孔!其原理涉及古老的机关术和罕见的影音石,能将特定位置的景象和声音,通过预先铺设的灵石能量回路,投射到与之相连的接收装置上!代价高昂,操作复杂,且视角固定,非绝对必要时绝不会动用。也只有萧绝这等掌控力,才能在王府最核心的囚牢中布下此等窥探之眼。
萧绝的目光,如同冰封万载的寒潭,毫无感情地落在那水晶镜面呈现的画面上。
画面中的沈清言,狼狈到了极点。头发散乱,沾满污迹,脸色在幽绿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身体蜷缩着,浸泡在浑浊的污水中,只露出小半张脸和紧贴着石壁的后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
然而,萧绝的目光何等锐利!
他看到的,远不止表面的狼狈。
生命力!
那蜷缩的身影,虽然虚弱,但胸腔的起伏规律而稳定,绝非油尽灯枯的断续!浸泡在寒水中这么久,皮肤并未呈现出那种被冻伤的青紫僵死之色,反而在幽绿光线下隐隐透着一丝……属于活人的韧性?
眼神!
当画面角度微微调整,捕捉到沈清言低垂脸庞下、被臂弯阴影半掩的眼眸时,萧绝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那不是彻底的绝望和空洞!
那双眼睛深处,在涣散麻木的表象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般的……专注?或者说……警惕?
尤其是当画面中,一只不知从何处爬出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水虱,慢悠悠地游过沈清言浸泡在污水中的手背时,那双低垂眼眸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跟随移动了一瞬!那不是恐惧的瑟缩,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细微动静的捕捉反应!
走神?
更让萧绝眼神微凝的是,在长时间的静止观察中,沈清言的身体虽然纹丝不动,如同石雕,但那双被阴影半掩的眼眸,偶尔会陷入一种极其短暂的、难以形容的“放空”状态。仿佛他的意识在那一刹那,完全抽离了这污浊冰冷的现实,沉浸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这种“走神”极其短暂,稍纵即逝,若非萧绝拥有远超常人的洞察力且全神贯注,几乎无法捕捉。
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
没有摇尾乞怜的哀嚎。
只有一种在极致酷刑下,近乎非人的隐忍、一种超出常理的适应力,以及……那偶尔闪现的、无法解释的“走神”!
“邪门……”
一个冰冷的词汇,无声地划过萧绝的心头。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冰封的表象之下,是更加汹涌、更加深沉的探究暗流。
石厅中,那洞穿“醉红尘”、扭曲模糊的心声……
寒水牢里,这超乎寻常的生命韧性和诡异的“走神”……
此子身上笼罩的迷雾,非但没有因囚禁而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厚、更加令人心悸!这绝非一个普通的、被构陷的罪臣之子所能拥有的特质!这背后,必然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古老传承?还是……与那“心声”能力同源的、更诡异的“邪术”?
萧绝放在紫檀木椅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半分,冰冷的指节微微泛白。他并未因沈清言的“顽强”而感到恼怒,相反,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猎手发现珍稀猎物般的评估,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此子的价值,远不止于指向秦灼的线索!
他身上那诡异的能力和这超常的韧性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亟待解开的谜团!一个可能蕴含着超越凡俗力量规则的宝藏!或者……一个足以颠覆认知的巨大威胁!
“影枭。”萧绝的声音依旧冰冷低沉,听不出喜怒。
“属下在。”
“传令玄七,”萧绝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水晶镜面中那个蜷缩的身影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冷酷,“‘关照’不变。但此后回报,增加一项:详细记录癸亥号每日身体状态细微变化、精神波动异常频率、以及……所有‘走神’时刻的时长与环境细节。”
“诺!”影枭心头一凛,躬身领命。王爷对那水牢囚徒的关注度,显然又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这“关照”,已近乎一种冷酷的、全方位的活体观察记录!
萧绝缓缓抬手,示意影枭关闭“幽冥眼”。墨玉镜面中的幽绿画面如同潮水般褪去,重新恢复了深沉的墨色。
静室内,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幽蓝和死寂。
萧绝重新拿起那份关于秦灼的密报,但目光却仿佛失去了焦距,深邃的眼眸深处,冰封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思虑暗流。沈清言……这个身陷寒水绝境、却展现出诡异韧性的囚徒,如同一枚投入他精密棋局的、充满未知变数的异子,其分量,在他心中的天平上,正悄然加重。
水牢深处,蜷缩在污水中、维持着麻木姿态的沈清言,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仿佛被无形之物穿透骨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掠过全身!比水牢的阴寒更加刺骨!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猛地抬起头!
视野中,只有幽绿的鬼火壁灯,湿滑的石壁,浑浊的污水,以及……牢门外那片永恒不变的、深沉的阴影。
【错觉?】他心中警铃大作!强化后的感官并未捕捉到任何实质性的异常!但那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冰冷感觉,却如此真实,如同跗骨之蛆!
他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身体蜷缩得更紧,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将所有翻腾的念头死死按入意识最深处,只留下最表层的空白。
冰冷的污水,轻轻晃动着。
幽绿的鬼火,无声摇曳。
而来自深渊之上的注视,已变得更加冰冷,更加专注,也更加……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