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扶着冰冷的垛口,手指用力到泛白。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生命本能的震撼与悲凉。
这就是战争。
无关对错,只有最赤裸的生存与毁灭。
“看到了吗?”厉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无波,“这就是你想要逃离的‘外面’。”
阿弃没有回答。
他无法回答。
厉霆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着城下的尸山血海。
“觉得残忍?”厉霆问。
阿弃沉默着,点了点头。
真实的残忍。
“觉得本将军冷血?”厉霆继续问。
阿弃迟疑了一下,依旧点了点头。
真实的冷血。
厉霆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
“若没有这份‘冷血’,没有这座城,没有城下这些尸体,”他的目光转向阿弃,冰冷而锐利,“你现在,会比他们更惨。”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阿弃看着城下那些无声无息的尸体,想起那个闯入静室、死不瞑目的鞑靺士兵,想起厉霆擦过他脸颊的、带着血的手指。
是的。
如果没有厉霆,没有这座还在飘扬着厉字旗的城池,他此刻的命运,恐怕连城下那些尸体都不如。
他所谓的“真实”感知,他所厌恶的“规则”和“掌控”,恰恰是他此刻还能站在这里,感受着恐惧、恶心与悲凉的原因。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有对厉霆的畏惧,有对战争的憎恶,有对自身渺小与无奈的认知,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劫后余生的、扭曲的……庆幸。
庆幸自己还活着。
庆幸自己,暂时,还在这个冰冷而强大的男人的羽翼(或者说,牢笼)之下。
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这是真实的冷。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血腥气的玄色大氅,披在了他的肩上。
是厉霆解下了自己的大氅。
那大氅很重,带着厉霆的体温,和他身上那冷冽的信香气息,将外面的寒意隔绝开来。
真实的温暖,包裹住了他冰冷的身体。
阿弃猛地一怔,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厉霆。
厉霆并没有看他,依旧望着城外,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
“记住今天。”厉霆的声音低沉,随风传入他耳中,“记住你看到的,闻到的,感受到的。”
“记住,你能活着,感受到‘冷’和‘温暖’,是因为什么。”
说完,厉霆不再停留,转身走下了望楼。
阿弃独自站在高处,肩上披着那件还带着厉霆体温和气息的大氅。
大氅很温暖,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但那温暖之下,是更加清晰、更加无处可逃的冰冷现实。
他望着城下那片血色狼藉,望着远处天地相接处那抹惨淡的灰黄。
他感受到了冷,也感受到了暖。
他感受到了恐惧,也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与虎狼同穴的窒息感。
厉霆给了他一件御寒的大氅,却也让他更加深刻地明白,自己能拥有这件大氅,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拉紧了肩上的大氅,将那一点真实的温暖,和那无处不在的、真实的冰冷掌控,一同紧紧裹在了自己身上。
余烬尚存一丝温热,但四周,依旧是望不到边的、凛冬的荒原。
……
城头飘扬的厉字旗,在战后浑浊的天光下,显得格外肃杀。
将军府内的血腥气数日不散,混杂着伤兵营里飘来的金疮药味,构成一股沉重而黏滞的气息,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阿弃肩头那件玄色大氅没有再被收回,它成了静室里一件突兀的存在,带着厉霆的气息和那夜望楼上的记忆,无声地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
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少了些挣扎的痕迹,多了些认命般的沉寂。
谷医正再次来诊脉时,眉头舒展了许多。
“将军,药毒已化去九成,髓海逆流之象基本平复。”
谷医正收回手,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也有一丝医者见证奇迹的欣慰,
“后续只需温和调理,固本培元即可。那‘髓海逆触’之症……算是拔除了。”
拔除了。
这三个字落在阿弃耳中,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所以,他那纠缠了十几年、与他性命交织在一起的扭曲感知,就这么……没了?
被那碗碗穿肠毒药般的汤剂,被那一次次冰火交攻的折磨,硬生生地........掰正了?
谷医正开了最后的调理方子,又细细叮嘱了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看了阿弃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静室里再次只剩下阿弃一人。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仔细地看着。
指节分明,肤色因为连日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腕骨处之前被厉霆捏出的青紫已经消散,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身下榻沿坚硬的木质。
触感传来——是坚硬的,带着细微的、粗糙的纹理。
没有欢愉。
他又将手探入旁边矮几上放着的那杯水中。
水温微凉——是清晰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没有战栗。
他收回手,指尖还带着水珠。
他低头,看着那滴晶莹的水珠从指尖滑落。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觉,席卷了他。
仿佛身体里某个至关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去了。
那个曾经与他共生、带给他无尽痛苦却也构成他独特存在的感知模式,消失了。
他成了一个......“正常人”。
可这“正常”,对他而言,是何等陌生,何等……虚无。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厉霆。
他走进来,身上已换了干净的常服,只是眉眼间的肃杀之气并未完全褪去。
他看了一眼坐在榻上、神情有些怔忪的阿弃,目光扫过他被水沾湿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