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闭着眼睛没瞧见。
康大运便出声,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像感冒了似的:“撞撞……”
梁撞撞心烦,不想理人。
新科进士跨马游街后,被礼部官员带回会馆,梁撞撞就顶着满身伤和昼夜未歇的疲惫,一直在茶楼等着康大运出来。
实在熬不下去时打了个小盹,却做了个很累很累的梦。
梦里,有好多好多穿官袍的人,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知道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红袍子、蓝袍子、绿袍子,还有藏青色的进士袍子。
他们站在那里并不怎么动。
也有些人走来走去很是杂乱,那些人穿着蓝色、赭色等色彩不明丽的“杂色盘领衣”,被穿官袍的人使唤来使唤去。
应该是些小吏。
然后就是各种短衣襟佩刀持棒的衙差,板着面孔,用棍棒将梁撞撞和身后很多老百姓逼退,让他们离得远远的。
梁撞撞很焦急,她觉得好不容易有这么多当官、当差的,应该有人能帮她的忙,于是她靠前喊着:“冤枉啊,大人们,我要伸冤!”
可是那些穿着官袍的人没有人理他,穿着藏青色进士袍子的人也只是好奇地看她一眼,就别过脸去。
小吏们更是忙碌,他们办官员们吩咐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
只有那些佩刀持棒的衙差,一边用棍棒驱离百姓,一边对她凶神恶煞地训斥:“再敢靠前,就杀了你!”
梁撞撞拼命喊着:“大人!大人!我是苏禄珍珠长公主,我有印鉴!我还是暹罗护海永宁公主,我有印鉴!
我只要伸冤,大人们,谁帮帮我?”
她期待哪怕只有一位穿官袍的大人能看她一眼都好。
可是,并没有人理睬。
衙差看她不顾一切还想往前冲,便将棒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在她身上、头上、腿上、胳膊上。
公主印鉴滚落在地,混着她头上滴落的鲜血和地上的尘土,像坨硬硬的屎。
衙差们怒骂着:“还不滚?再不滚,老子可就不是用棒子敲你,而是用刀劈了你!”
梁撞撞急,急得满头大汗。
她回身想争取身后百姓们的帮忙:“叔叔伯伯、爷爷奶奶、大哥大姐,你们帮帮我,帮我求求情吧?”
她甚至抓住了其中一位妇人的手,哭求:“婶子,您教教我,我该找谁伸冤?我有冤情,我……”
可不等她说完,那位妇人便像躲避瘟疫般推开她,急急缩进人群。
梁撞撞这才发现,身后这些老百姓也和那些官吏衙差一样,面容模糊到看不清楚。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从他们齐齐躲避的动作,她也能猜出,他们脸上有着统一的表情:冷漠。
“我该怎么办?谁能帮帮我?”梁撞撞伏地大哭。
突然,梁撞撞看到,正在伏地大哭的“梁撞撞”抬起头来,双眼血红地盯着自己,愤声质问:“你不是说当官的不都是坏人吗?
你不是说有了印鉴就有了权力,能为我爹伸冤吗?
能让害死我爹的恶人遭到报应吗?
可为什么没人听我说话?
为什么?!”
梁撞撞是被那双血红的、“自己的”眼睛吓醒的,好像再不醒来,就会看到那双眼流出血泪。
那个盹或许只有区区几分钟,却让梁撞撞身心俱疲,情绪陷在那绝望而愤然的双眼中不能自拔,一直到现在。
所以,即便听到康大运的呼唤,她也装作没听到。
“撞撞……”
康大运又唤了一声,比上一声的调调又起伏荡漾许多,拐出好几个弯来。
梁撞撞只好微微睁开眼,有些没好气地应声:“干啥?”
没等到回答。
梁撞撞终于睁开了眼,斜睨康大运。
只见那张俊脸上写满了“我好可怜”、“我需要保护”,配上额角渗血的纱布,效果简直翻番。
梁撞撞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没好气地道:“谁?谁欺负你了?满京城的小姐不都上赶着给你扔玉佩、砸镯子吗?探花郎好大的艳福呢。”
她果然不高兴了——康大运高兴地想——她果然在乎我!
“哪里是艳福!分明是明枪暗箭!”康大运立刻反驳,身子又往梁撞撞这边蹭了蹭,像二獒一样有些贱兮兮,几乎要挨上她没受伤的左臂。
康大运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玉佩砸过来,万一砸我伤口上,那不是要我命?
玉镯飞过来,怕是不但想砸死我,还得让我死了都被捆住!那可是圆环啊,索命环!
还有、还有,那个沈骁……他、他昨夜是真想要我的命啊,不是、是要咱们的命啊!
撞撞,他们都欺负我!”
康大运说着,竟真的微微瑟缩了一下:“我害怕……”
眼神里的惊悸不似作伪。
昨夜那翻滚的车厢、碎裂的木板、刺鼻的尘土和血腥味,死亡的阴影瞬间又笼罩梁撞撞心头,继而转变成无比的愤怒。
她感觉眼前出现无数石子飞过来的一幕,那些石子让她额头、身上火辣辣的疼痛;
耳中回响着无数清脆却满怀恶意的童声:“砸死她、砸死小傻子!哈哈哈、砸死小傻子!”
心里无助至极也恼怒至极,她想有人保护自己。
梁撞撞晃了晃头,那些影像和声音消失了。
不禁心里苦笑——真梁姑娘,你都平静好久了,怎么又活跃起来了呢?
梁撞撞看着康大运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真实的恐惧,刚起的那点不耐和揶揄瞬间消散了。
昨夜若非他死死护着自己,用身体当肉盾,那自己受的伤恐怕远不止手臂骨裂。
那份不顾生死的守护,她记得。
梁撞撞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行了,这不是没死吗?”
“可是……”康大运还想说什么。
他想说幸亏有她帮他解围,不然真被砸了脑袋他得疼死;就算砸不着,万一被哪位贵女看上,就会有牵扯不清的麻烦;
他想说让梁撞撞不要介意游街时那些贵女们的示好,他心里只有她,再贵的贵女也不如她珍贵;
他还想说……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呢。
有些心里话,就算不挑明,至少也得说点什么启发一下心尖上的姑娘,让她也往自己身上动动心思嘛。
可惜,外面传来康康的声音:“主子,到了!您是随梁姑娘进去歇会儿再走,还是现在就返回会馆?”
梁撞撞带着康家人包了客栈住宿,只有康大运需要回到礼部指定的会馆。
在所有新科进士该走的流程走完之前,他得和其他进士一起住在那里。
康大运真想掀开康康的天灵盖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猪下水!
到了就到了呗,你就不能赶着马车绕圈溜达?
我和撞撞有好些话还没说呢!
你主子我撒娇卖嗲的容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