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分,游戏里的天刚蒙蒙亮。
驻地里大多数人还在沉睡——或者说,他们的角色正处在“休息状态”,获得双倍的经验回复速度。但王铁军已经站在了驻地中央那根被周岩重新加固过的旗杆下。
他穿着系统初始发放的、洗得发白的布衣,外面套着一件自己用兽皮缝制的简易护甲,站得笔直。清晨的薄雾笼罩着他花白的寸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眼睛在游戏建模的加持下,依然锐利得像鹰。
他抬起手,不是用系统通讯功能,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一支粗糙的木哨,抵在唇边。
“哔——哔哔——哔——”
三短一长的哨音划破寂静。那是三十年前他在猫耳洞里学会的集结信号。
张野第一个从驻地二楼的临时住所冲出来——他昨晚几乎没睡,在整理公会这个月的收支账目和未来三天的资源采集计划。赤脚踩在微凉的石板地上,他看见王铁军的身影在雾中挺立,心头先是一紧,随即明白过来。
“全体!紧急集合!”张野的声音在公会频道响起,但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惊醒那些真的在睡觉的成员,“王教官召集!五分钟内,驻地中央!”
赵铁柱几乎是同时从工匠坊里滚出来的——字面意义上的“滚”。他昨晚在跟着周岩学习基础建筑力学,太累就直接趴在工具台上睡了,听到哨音惊醒时直接从长凳上摔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甚至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木屑,就拎着那面用铁木和兽皮自制的塔盾冲向集合点。
林小雨从药剂室的小门探出头,头发有些凌乱,手里还拿着一株半成品的止血草。她看了眼王铁军的方向,咬了咬嘴唇,把草药塞回背包,小跑着过去。
周岩是穿戴最整齐的。他本来就在熬夜修改驻地防御工事的图纸,听到哨音时只是平静地放下炭笔,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稳步走出他那间堆满图纸和模型的小屋。
秦语柔没有出现。但张野知道,她一定在某个能观察到全局的位置——可能是驻地了望塔,可能是她情报室那扇唯一的小窗后。她需要记录,需要分析。
陆陆续续,四十二名在线成员全部聚集到了旗杆下。有的睡眼惺忪,有的嘴里还嚼着虚拟的干粮,有的装备都没穿齐。但没有人抱怨——过去一周,王铁军和他的五位老兵兄弟,已经用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王铁军没有说话。他只是站着,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像用尺子量。
五分钟到。
“列队。”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砸进木头。
一阵混乱。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缩,有人不知道该站哪儿。
“五人一排,按职业。”王铁军补充道,“坦克在前,治疗在中间,输出在后。三十秒。”
这次快了些。大概四十五秒后,一个歪歪扭扭但总算有了形状的方阵出现在旗杆前。
王铁军皱了皱眉,但没批评。他走到队列正前方三步的位置,站定。
“今天晨练内容。”他开口,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清晰,“第一项:站姿。要求:挺胸,抬头,收腹,目视前方。双手自然下垂,双脚与肩同宽。”
有人小声嘀咕:“游戏里站这么直干嘛...”
王铁军的目光像刀一样扫过去,锁定了一个瘦高的刺客玩家。那玩家立刻闭嘴。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王铁军说,声音依然平静,“这是游戏,不用这么认真。虚拟角色,累了就下线,死了能复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七十七天前,傲世对我们宣战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队列里安静下来。
“那时候,老矿工被爆了装备,躺在矿坑里说‘我就挖了三块矿’的时候,你们觉得这是游戏吗?”王铁军的语气没有起伏,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赵铁柱为了掩护兄弟撤退,一天‘死’三次,掉了三级经验的时候,你们觉得这只是数据吗?”
没有人回答。晨风吹过驻地,旗杆上的公会战旗——一面绣着篝火与薪柴的粗布旗——轻轻飘动。
“我六十二了。”王铁军忽然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点别的东西,“在现实里。我儿子要是还活着,应该比张会长大几岁。”
张野心头一震。这是王铁军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及自己的现实。
“我儿子是消防员。”王铁军继续说,目光看向远方,好像在看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四年前,化工厂爆燃。他那个班进去了八个人,出来了三个。他不在那三个里。”
林小雨捂住了嘴。队列里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走之前那个周末,回家吃饭。”王铁军的声音很稳,稳得让人心疼,“我老伴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他吃了三碗饭,然后跟我说:‘爸,我们中队下周要搞体能比武,你那些老法子,再教教我呗?’”
“我教了。怎么练核心力量,怎么在负重情况下保持呼吸节奏,怎么在极端环境里判断方向。”王铁军顿了顿,“一周后,他走了。那些法子,不知道用上没有。”
驻地静得能听见远处新手村传来的鸡鸣。
“所以你们问我,游戏里为什么要练站姿。”王铁军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锋利,“我告诉你们:因为习惯会跟着人走。游戏里你站不直,现实里你遇到事,腰杆子也硬不起来。游戏里你听不见哨音,现实里警铃响了,你反应就慢半拍。”
“拾薪者。”他念出公会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你们拾的是什么?是游戏里的金币?装备?材料?”
他摇头。
“你们拾的,是彼此的后背,是绝境里的那点光,是‘我不想再让人欺负’的那口气。”王铁军的声音提高了些许,“这些东西,不练,就拾不起来。不认真,就守不住。”
“现在,”他退后一步,“全体都有——立正!”
四十二双脚,或多或少,都并拢了。
“保持这个姿势,三十分钟。”王铁军说,“期间不准下线,不准私聊,不准动。开始。”
---
三十分钟,在游戏里其实不算长。
但当你必须保持一个姿势,看着眼前几乎不变的景色,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时,时间会被拉得很长。
张野站在队列第一排正中。赤脚踩在石板上,清晨的凉意顺着脚底往上爬。他能感觉到每一寸地面细微的起伏,能听见远处河流的水声,能感知到身后成员们逐渐加重的呼吸。
但他没动。
因为他看见王铁军也站着。老人站得比任何人都直,双手贴裤缝,目光平视前方,像一尊雕塑。他游戏里的建模应该有六十岁的外貌,鬓角是白的,眼角有皱纹,但那脊梁挺得,让张野想起老家后山那棵被雷劈过一半却还活着的青松。
二十分钟时,队列里开始有人晃动。一个法师玩家腿抖得厉害,额头冒出虚汗——不是游戏特效,是玩家本人在现实里可能真的累了。
“坚持。”王铁军只说了两个字。
那法师咬了咬牙,重新绷直。
张野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一千七百多的时候,王铁军终于开口:“时间到。放松。”
队列里瞬间瘫倒一片。赵铁柱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发麻的腿:“俺的娘,比工地上扛一天水泥还累...”
林小雨扶着旗杆,小脸发白,但眼睛亮晶晶的。她看向王铁军的眼神里,多了某种近乎崇拜的东西。
“第二项。”王铁军像是没看到众人的惨状,“五人小组配合演练。我念到名字的出列...”
晨练持续到上午八点。
内容从基础的队列行进,到简单的小组攻防配合,再到伤员搬运和紧急撤退的流程。王铁军教的全是实战中最朴实、最笨拙、但往往最能保命的东西。
“战场上,花里胡哨的死得最快。”他演示如何用最简单的“盾击-突刺-后撤”三人循环时这样说,“你练一万个华丽连招,不如把一个格挡动作练成本能。”
赵铁柱学得最认真。这个现实里的农民工,在游戏里找到了某种超越性的意义——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出力气、被人吆来喝去的柱子,而是一面“墙”,一面兄弟们可以依靠的墙。
王铁军专门花时间指导他。
“盾,不是举起来就完事了。”老人站在赵铁柱面前,用手拍打那面自制塔盾的不同位置,“这里是卸力区,这里是格挡区,这里是视野区。你举盾的时候,眼睛要能从这两个缝隙看出去——看不见敌人,你就是个活靶子。”
赵铁柱瞪大眼睛,努力记住每一句话。
“还有,”王铁军示意赵铁柱举起盾,然后突然从侧面一脚踹在盾牌边缘——不是攻击,是演示,“别人打你这里,你的手要这样转,把力道卸到地上。硬抗?一次两次行,十次八次,你手腕就废了。”
张野在旁边看着,心里那种复杂的情绪又涌上来。
王铁军教的这些,系统技能导师不会教,攻略视频里不会提。这是真正在生死边缘滚过的人,用血换来的经验。
而现在,老人毫无保留地,把这些教给了一群在虚拟世界里挣扎的年轻人。
---
上午十点,晨练结束,众人解散去吃“早饭”——游戏里进食能获得临时的属性加成。
王铁军却没走。他把张野、赵铁柱、林小雨、周岩叫到工匠坊旁的空地。秦语柔不知何时也出现了,站在稍远一点的屋檐下,手里拿着那个从不离身的笔记本。
“下午,有批东西会送到现实里的仓库。”王铁军开门见山,“我联系了几个老战友,凑了十二台旧电脑,还有一些外设。配置不高,但能用。”
张野一愣:“王叔,这...”
“听我说完。”王铁军摆手,“东西是送给公会的,不是送给哪个人。放仓库里,谁需要查资料、做攻略、分析数据,谁就去用。条件只有一个:用的时候爱惜,用完收拾干净。”
周岩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他在现实里的习惯动作:“配置型号和接口类型有清单吗?我需要规划存放空间和布线。”
王铁军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工整的字迹。周岩接过,迅速浏览,点头:“可以。我需要两个多功能插排,最好是带防雷的。”
“已经买了。”王铁军说,“下午一起送到。”
林小雨小声问:“王伯伯,这些电脑...很贵吧?公会应该...”
“贵什么。”王铁军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老一辈人特有的、混合着骄傲和谦逊的神色,“都是老家伙们家里淘汰的。儿子闺女换新电脑,旧的舍不得扔,堆在车库落灰。我们几个一合计,不如拿来给孩子们用。”
“孩子们”三个字,他说得很自然。
张野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那台用了六年的二手笔记本,开机要三分钟,运行《永恒之光》的最低配置都吃力。他也想起公会里好多成员,可能连台像样的电脑都没有,查攻略全靠手机小屏幕。
“王叔,”张野深吸一口气,“我代表公会谢谢您,还有您的战友们。但这些我们不能白拿。公会现在有收入,我们可以...”
“张会长。”王铁军打断他,语气严肃起来,“你告诉我,拾薪者公会,是做什么的?”
张野怔了怔:“是...是让大家在游戏里有个依靠,能一起...”
“不。”王铁军摇头,目光灼灼,“你再想。”
张野沉默了几秒,抬头:“是让一群在现实里可能过得不太好的人,在游戏里也能站着活。”
“对了一半。”王铁军说,“另一半是:让在游戏里学会了站着活的人,把那股劲儿带回现实。”
他走到赵铁柱面前,拍了拍那面塔盾:“柱子,你游戏里是盾,现实里是什么?”
赵铁柱愣愣地:“现实里...俺是打工的,搬砖的...”
“错。”王铁军声音很大,“你是你爹妈的儿子,是你工友的兄弟,将来可能是某个女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爹。你在游戏里学会了当一面墙,那在现实里,你能不能也当一面墙?在你爹妈需要的时候,在工友受欺负的时候,在你将来那个家需要顶梁柱的时候——你能不能站出来,说一句‘柱子在这,墙就在’?”
赵铁柱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呼吸变重。
王铁军转向林小雨:“小雨,你游戏里是治疗,现实里呢?”
林小雨咬着嘴唇:“我...我是护校学生...”
“你将来是要穿上白大褂的。”王铁军的声音柔和了些,“游戏里你救的是数据化的生命值,现实里你要救的是活生生的人。你在游戏里练出的那种‘见不得人受伤’的心,能不能带到病房里去?”
林小雨重重点头,眼眶红了。
“周岩。”王铁军看向那个总是沉默的男人,“你游戏里造的是虚拟的建筑,现实里呢?”
周岩站直了身体:“我是土木工程师。”
“那你应该明白,”王铁军说,“游戏里你搭的墙,塌了能重来。现实里你设计的楼,塌了会死人。你在游戏里练出的那种‘每一块石头都要在最合适位置’的劲儿,能不能用在现实的设计图上?”
周岩推了推眼镜,眼神锐利起来:“能。”
最后,王铁军看向张野。
两人对视。老人眼里有期许,有审视,还有一种近乎托付的重量。
“张野,你是会长。”王铁军说,“游戏里,你要带着这群人活下去,活得好。现实里呢?”
张野感到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具体,如此沉重。
“现实里...”他缓缓说,“我要让我妈过上好日子。要让公会里这些兄弟姊妹,至少在游戏里挣的钱,能改善一点现实的生活。要让我们这群‘拾薪者’,真的能温暖到彼此。”
“好。”王铁军点头,“那你说,这几台旧电脑,是我们在施舍你们,还是我们在做一件符合‘拾薪者’该做的事?”
张野哑口无言。
“电脑是工具。”王铁军说,“工具本身不值钱,值钱的是用工具的人,是用工具做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把工具送给需要的人,让你们能用它查攻略、学技术、多挣点钱、少走点弯路——这难道不是‘拾薪’?”
他环视众人:“你们在游戏里拾的是薪,我们在现实里送的也是薪。薪火相传,就是这么个意思。”
风吹过驻地,工匠坊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那是周岩用废弃铁片做的。
秦语柔从屋檐下走过来,笔记本合上。她看着王铁军,轻声说:“王教官,您让我想起我爷爷。他也是老兵,去年走了。走之前,他把所有勋章擦得锃亮,整整齐齐摆在盒子里,说:‘这些不是给我的,是给以后的孩子看的。’”
王铁军看着她,眼神温和下来:“你爷爷是明白人。”
“所以,”秦语柔转向张野,“会长,收下吧。这不是馈赠,这是传承。我们有责任,把这些‘薪火’接好,然后传下去。”
张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有了决断。
“好。”他说,“公会收下。但有个条件。”
王铁军挑眉。
“仓库里会设一个‘老兵角’。”张野一字一句,“这些电脑就放在那里。旁边要挂上您和您战友的名字——哪怕只是游戏Id。以后每一个用这些电脑的孩子,都要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的,为什么要送。”
王铁军愣住了。许久,他缓缓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你小子...”他笑骂一声,“行,就这么办。”
---
下午两点,现实世界。
张野提前下线,骑着那辆二手电动车赶到县城边缘的仓库。周岩已经在了——他现实里离得不远,坐公交来的。
两人打开卷帘门,把“老兵角”的区域清理出来。周岩用卷尺量着尺寸,在墙上用粉笔标记出每张桌子的位置。
“这里要留至少五个插座孔位,网线从那边拉过来。”周岩边画边说,“桌子高度要统一,椅子最好选能调节的,适应不同身高...”
张野听着,心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周岩就是这样,永远用最实际的方式,把抽象的好意落到实处。
两点半,一辆喷着“老兵修车铺”字样的皮卡车,缓缓停在仓库门口。
王铁军从副驾驶下来。现实里的他,比游戏里更显老些,背有点驼,但走路依然虎虎生风。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沾着油污。
开车的是他战友,一个同样六十来岁、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大家叫他老李。
“东西在后头。”王铁军拍拍车厢板,“搭把手。”
张野和周岩赶紧上前。
车厢里整齐码放着十二台台式机主机,都用泡沫纸包好。还有同样数量的显示器——大多是老式的液晶屏,有厚边框,但擦拭得很干净。键盘、鼠标、耳机,都用塑料袋单独装着。
最让张野动容的,是角落里放着两个纸箱,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备用零件”、“清洁工具”。
“这些是...”张野指着箱子。
“哦,老李以前干过电脑维修。”王铁军一边卸货一边说,“他把这些机器都检查了一遍,该清的灰清了,该换的硅脂换了。箱子里是多余的键盘、鼠标、还有几根内存条什么的——万一哪个坏了,能顶上。”
老李咧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没啥,手痒。看见旧机器就想捯饬捯饬。”
四个人花了半个多小时,把所有东西搬进仓库,摆在规划好的位置。
周岩立刻开始工作。他打开工具箱——那是他自带的,里面螺丝刀、测电笔、扎带一应俱全——开始布线。动作熟练得像是干了一辈子的电工。
王铁军和老李没走,就坐在旁边空着的塑料凳上,看着。
“这小子行。”老李指着周岩,对王铁军说,“手稳,心细,是块料。”
王铁军点头,从兜里摸出烟盒,想起仓库里禁烟,又塞回去。
张野给他们倒了水——用的是仓库里唯一的暖壶和几个一次性纸杯。
“王叔,李叔,喝点水。”
老李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抹抹嘴:“小张啊,老王跟我说你们公会的事,我听了,挺好。现在这些孩子,能像你们这样抱成团的不多了。”
张野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也是被逼的...”
“被逼的好。”老李认真地说,“人啊,不被逼一逼,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劲儿。我们当年在边境,那才叫被逼到绝境——猫耳洞里头,闷热,潮湿,蛇虫鼠蚁,对面还动不动放冷枪。可你要问我们后悔不?不后悔。因为身后就是家,退不了。”
他眼睛望向仓库窗外,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你们现在也是在守一个‘家’。”老李转回头,“游戏里的家,那也是家。家里有兄弟姊妹,那就得守住了。”
周岩接好了第一台电脑的线,按下开机键。老旧的机器发出嗡嗡的启动声,显示器亮起,进入系统界面——很干净,桌面只有一个回收站。
“系统重装过了。”老李说,“装的都是正经系统,没乱七八糟的软件。浏览器主页设的是《永恒之光》的官网和几个靠谱的攻略站。你们用的时候注意点,别上那些不三不四的网站,容易中毒。”
张野点头:“我会跟大家说的。”
王铁军站起来,走到那排电脑前,伸手摸了摸一台显示器的边缘。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些机器,最老的那台,”他指着一台机箱格外厚重的主机,“是我儿子大学时候用的。他走了以后,他妈妈一直舍不得扔,就放在他房间里,每天擦。”
张野心脏一缩。
“这次我说,要给一群在游戏里很拼的孩子用,他妈妈愣了一晚上。”王铁军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有重量,“第二天早上,她跟我说:‘拿去吧。小斌要是知道他的电脑还能帮到人,肯定高兴。’”
仓库里安静极了,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
周岩停下了手里的活,默默站着。
老李低下头,用力揉了揉眼睛。
“所以啊,”王铁军转过身,看着张野,也看着周岩,“这些机器,不光是工具。它们带着念想,带着盼头。你们用它们做正经事,学本事,帮兄弟——那就是对得起这份念想。”
张野觉得眼眶发烫。他用力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傍晚六点,所有电脑调试完毕,整齐地摆放在“老兵角”。周岩甚至用多余的网线做了走线槽,所有线路都梳理得整整齐齐,贴着墙根,用卡扣固定。
王铁军和老李要走了。修车铺晚上还有活。
张野送他们到门口。
“王叔,李叔,真的谢谢。”张野深深鞠躬。
王铁军扶住他:“别来这套。真要谢,就把公会带好,把兄弟们带好。让这群孩子,在游戏里是条汉子,在现实里也别怂。”
“我会的。”张野郑重承诺。
老李拍了拍张野的肩膀,力道很大:“小子,记住你王叔今天早上说的话。游戏里练出来的劲儿,得带回现实。你们现在年轻,可能觉得现实就这样了,改变不了。我告诉你,能改变。一点一点,像蚂蚁搬家,总能挪出条路来。”
皮卡车发动,缓缓驶离。
张野站在仓库门口,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久久没动。
周岩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张野不抽烟,但还是接过了。
“王教官他们...”周岩难得主动开口,话只说了一半。
“嗯。”张野把烟夹在耳朵上,“他们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
“我在想,”周岩看着夕阳下仓库的轮廓,“我们建的这些虚拟的建筑,有一天会不会消失。但这些...”他指了指仓库里,“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些被传递下来的心意,不会消失。”
张野点头。
他想起铁盒里的记账本,想起苏晴那句“继续还钱吧,这样我每月能知道你还好”,想起楚清月匿名汇来的十万,想起成员们五块十块凑出的手术费。
薪火。
原来这就是薪火。
不是多么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这些琐碎的、温暖的、一个又一个普通人伸出手的瞬间。
而拾薪者的责任,就是把这些微弱的火光拾起来,拢在一起,然后让它燃烧得更久,照亮更多人。
“周岩,”张野说,“我想改一下驻地的设计图。”
“哪里?”
“在王教官每天站的那根旗杆下面,”张野看向西边,那里是游戏里驻地的方向,“我想用青石板铺一小块地方。上面刻一句话。”
“什么话?”
张野沉默了几秒,缓缓说出王铁军今天早上说过,后来被赵铁柱反复念叨,最终可能成为这个公会灵魂烙印的那句话:
“柱子在这,墙就在。”
周岩推了推眼镜,点头:“好。我用浮雕的工艺,字要凿得深一点,风吹雨打也不会磨平。”
“嗯。”张野说,“要深一点。”
深到能刻进每一个拾薪者的骨头里。
深到哪怕有一天游戏关服,数据清零,这句话还能在他们现实的人生里,继续回响。
夜幕降临,仓库里的灯亮起来。那十二台旧电脑安静地待在“老兵角”,屏幕漆黑,等待明天,等待那些需要它们的手,按下开机键。
而在更远的虚拟世界,拾薪者驻地的篝火,正熊熊燃烧。
今夜,又有多少人会围坐在那火光旁,分享食物,修补装备,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那份“家”的温度?
张野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这团火里,又添了几根来自远方的、带着体温的薪柴。
而他们这些拾薪者要做的,就是让这火烧下去。
一直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