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她找到了野草莓。小小的,红得透亮,藏在草丛里。她采了一篮子,一半熬成酱,抹在烙饼上;一半做成果汁,兑上凉白开,战士们训练回来喝,解渴又解暑。
七月,山里下了几场雨,林子里的菌子多起来。除了松蘑,还有草菇、鸡油菌。她用菌子炖了汤,汤色奶白,鲜得人眉毛都要掉。
八月最热,谭晓晓在小溪上游发现了一片薄荷。采回来,捣碎,加糖,冲成薄荷水。又用绿豆熬了汤,晾凉,战士们喝了一碗又一碗。
她渐渐摸出了门道:春天找野菜,夏天采野果,秋天收蘑菇,冬天……冬天山里没什么新鲜的,她就用带来的干货——木耳、香菇、笋干,泡发了做。
战士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山鹰厨娘”。
起初是因为她总能在山里找到吃的,像山鹰一样眼睛尖。
后来,这个称呼有了更多的意思——山鹰是这片山里的,她做的饭,也带着这片山的气息。
十月底,最后一次进山。叶子黄了,风凉了。谭晓晓在棚子里生火,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
那天她做了炖菜。干豆角、干茄子泡发,加上五花肉,在行军锅里咕嘟咕嘟炖着。又贴了一圈玉米饼子,饼子下半截浸在菜汤里,上半截烤得焦黄。
战士们吃得格外安静。吃完后,一个年轻战士走过来,手里拿着个东西。
“嫂子,”他有些不好意思,“这个给您。”
是个木头削的小鹰,巴掌大,翅膀展开,眼睛用烧红的铁丝烫出两个点,很神气。
“我做的。”战士说,“谢谢您这半年给我们做饭。”
谭晓晓接过木鹰,木头还带着打磨后的温润:“谢谢,我很喜欢。”
“明年……您还来吗?”战士问。
谭晓晓看向远处——山峦叠嶂,秋色斑斓。她点点头:“来。”
回城的车上,三个孩子都睡着了。谭晓晓抱着暖暖,手里握着那只木鹰。陆霆骁开着车,忽然说:“单位要换防了。”
谭晓晓转头看他。
“去更远的地方,更偏僻。”陆霆骁的声音很平静,“以后……你可能不能每月都来了。”
谭晓晓沉默了一会儿:“那战士们吃饭怎么办?”
“有食堂。”
“食堂做的,和我做的不一样。”
陆霆骁没说话。车子在山路上拐弯,远处的山渐渐被甩在后面。
“我可以把我会的,教给食堂的人。”谭晓晓忽然说,“怎么认野菜,怎么找蘑菇,怎么在山里做一顿热乎饭。这样就算我不在,他们也能吃得好。”
陆霆骁转头看她一眼,眼里有复杂的神色:“你愿意教?”
“愿意。”谭晓晓说,“在136团,王秀英姐教了我。在机关食堂,我教了保育员。在这儿,我也可以教战士们——不,教炊事班。”
她顿了顿:“食物不光是填饱肚子。在野外,一口热饭,有时候能让人想起家,想起为什么在这儿吃苦训练。”
陆霆骁点点头,目光转回山路:“我跟政委说。”
十一月初,单位换防前,谭晓晓最后一次进山。这次不是做饭,是上课。
炊事班来了五个人,加上几个感兴趣的战士,一共十来个,坐在棚子前的空地上。谭晓晓挎着竹筐,带他们进林子。
“这是蒲公英,嫩的时候能吃,老了就苦了。”
“这是野葱,比家葱辣,炒鸡蛋香。”
“松蘑长在松树底下,草菇长在草丛里,鸡油菌是黄色的,像鸡油。”
“山螃蟹在小溪石头底下,捉的时候要快。”
“野草莓在向阳坡,薄荷在水边。”
她一边走一边讲,战士们一边听一边记。有战士问:“嫂子,这些我们都见过,但不知道怎么吃。”
“很简单,”谭晓晓说,“野菜焯水,去苦味。蘑菇一定要做熟。山螃蟹小,但鲜,炒着吃或者煮汤都行。野果可以生吃,也可以做酱。”
回到棚子,她现场做了一遍。野菜炒鸡蛋,蘑菇汤,葱油饼。战士们围着看,问这问那。
“火候怎么掌握?”
“盐放多少合适?”
“饼怎么才能烙得软?”
谭晓晓一一解答。最后,她让炊事班的战士自己动手试。起初笨手笨脚,饼糊了,菜咸了,但没人笑,都很认真。
那个送她木鹰的年轻战士,烙出了第一张像样的饼。他小心翼翼地把饼递给谭晓晓:“嫂子,您尝尝。”
谭晓晓接过,咬了一口。饼有点厚,但熟了,有葱香。
“好吃。”她说。
年轻战士咧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傍晚,下山的时候,炊事班长送她到车旁。班长是个老兵,话不多,但很实在:“谭同志,谢谢你。以后战士们进山训练,至少能吃口热乎的了。”
谭晓晓摇摇头:“该我谢谢你们,让我有机会做这些。”
车子发动,战士们站在路边敬礼。谭晓晓从车窗回头,看见那些年轻的身影,在暮色里站得笔直。
山越来越远,城越来越近。暖暖醒了,揉着眼睛问:“妈妈,我们还来吗?”
谭晓晓摸摸她的头:“爸爸来,我们就来。”
她看向窗外,华灯初上的北京城,和身后那片沉默的山,是两个世界。但此刻,她觉得这两个世界,因为一口锅,一把火,一些野菜,连接在了一起。
就像黑土地和北京城,就像136团和特种部队,就像她和这些年轻的战士——食物是最朴素的语言,说着最深的牵挂。
车子驶进夜色。
山里的棚子还在,灶火已经熄灭。但谭晓晓知道,下次有人生火时,那火光会一样温暖,那饭香会一样诱人。
因为有些东西,传下去了,就不会断。
就像山里的野菜,年年春天都会长出来。就像灶膛里的火,有人添柴,就会一直烧。
而她这只“山鹰”,虽然要飞回城市,但她的眼睛,她的心,已经记住了这片山,和山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