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昏迷,比上次更加深沉,也更加混乱。
身体似乎躺在某个摇晃的、带着皮革和汗水气息的地方,是沙驼的背上?耳边有阿吉雅压抑的啜泣,石岩头人粗重的呼吸,还有族人们焦急而惶恐的低语,混杂在单调的驼铃与呼啸的风声里。
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翻涌的浓雾。
浓雾深处,是那片焦黑的基地废墟,是那一声撕心裂肺的“舒姐小心!”,是狙击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是温热血液溅在脸上的黏腻触感,最后定格在那双骤然失去神采、却依旧死死望着她、仿佛要将“快走”两个字刻进她灵魂里的眼睛。
“小鹿……”
她在意识的泥沼中无声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那浓雾似乎被风吹散了一些,景象变了。
不再是爆炸与鲜血的瞬间,而是一个昏暗、拥挤、散发着消毒水与绝望气息的临时医疗点。她(末世时的林云舒)正跪在地上,双手按在一个腹部被撕裂、肠子都流出来的年轻战士伤口上,淡绿色的治疗异能光芒疯狂涌动,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汩汩冒出的鲜血和迅速流失的生命力。年轻的战士瞳孔涣散,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队长……我好疼……我想回家……”
她的手在颤抖,异能近乎透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年轻的生命在掌心流逝,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旁边,类似的场景还在不断上演,呻吟、哭喊、医生麻木而疲惫的宣告……
画面再转。
是撤离途中,经过一个被丧尸攻破的平民避难所。断壁残垣间,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抱着早已僵硬冰冷的母亲尸体,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当她试图靠近,递过去一块压缩饼干时,小女孩猛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尖叫道:“都是你们!是你们引来的怪物!是你们害死了妈妈!滚!你们滚啊!”
饼干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画面破碎,重组。
是最终基地陷落前夜的指挥部,昏暗的灯光下,陈哲——她曾经最信任的副手兼伴侣——将一份标有“最高机密”的档案推到她面前,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与挣扎。“云舒,看看吧……这是‘方舟计划’的真相……我们都被骗了……所谓的撤离名额,所谓的保留人类火种……根本就是个……”
她当时没有看完,外面的警报已然拉响,叛徒引着敌人攻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后来,便是漫天的火光,战友们一个个倒下,老枪最后的背影,以及她自己启动自毁程序时,指尖按在红色按钮上那冰冷的触感……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
这个从穿越之初就被她深埋心底、用忙碌、变强、追查真相等所有行动竭力掩盖和逃避的问题,此刻如同被海市蜃楼和那口鲜血强行撬开了封印的魔盒,轰然炸开!
无数的面孔在浓雾中浮现又消散,带着血污,带着质问,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不甘。小鹿的、堡垒的、鹰眼的、铁壁的、毒牙的、那个年轻战士的、那个小女孩的、甚至还有陈哲最后那复杂难言的眼神……
最终,所有的面孔和声音都渐渐淡去,浓雾中只剩下一个身影。
是小鹿。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医疗兵制服,胸口没有血洞,干净整洁。她就站在不远处的浓雾里,背对着云舒,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云舒想走过去,想抱住她,想说对不起,想告诉她我回来了(虽然是以另一种方式),我一直在努力活下去,带着你们的份一起……
但她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然后,小鹿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云舒的心猛地一沉。
转过来的那张脸,依旧是小鹿清秀的眉眼,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却是诡异的鲜红。最令人心碎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笑意和活力的眼睛,此刻流淌下两行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泪!
她看着云舒,眼神里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埋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困惑。
“舒姐……”小鹿开口了,声音空灵而飘忽,却带着血泪流淌的粘稠质感,“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云舒的灵魂仿佛被这句话冻僵了。
“我们……都死了啊。”小鹿向前飘近了一点,血泪滴落在虚幻的地面上,晕开一小团暗红,“堡垒死了,鹰眼死了,铁壁死了,毒牙死了……老枪……也死了。大家都死了,死在那个绝望的地方,变成了一捧灰,或者……连灰都没有。”
“为什么……”小鹿歪了歪头,这个她生前常做的、带着点俏皮的动作,此刻在血泪的映衬下却显得无比诡异和哀戚,“只有舒姐你……活下来了呢?”
“你去了更好的世界,对吗?”小鹿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颤抖,血泪流得更急了,“你可以晒太阳,可以呼吸干净的空气,可以不用每天担心被吃掉或者打死……你变得更厉害了,对吗?你可以飞,可以用那些神奇的法术……你救了很多人,成了他们口中的‘仙子’、‘城主’……”
“真好呀……”小鹿喃喃道,血泪却几乎模糊了她整张脸,“真的……太好了……”
“可是舒姐……”她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直直“看”进云舒意识的最深处,那空灵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泣血般的质问:
“那我们呢?!”
“我们的死……算什么?!”
“我们的血……白流了吗?!”
“你活着的每一天……踩着我们的尸骨,享受着我们用命换来的‘新生’……你不会做噩梦吗?!”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当时明明可以救我的!你离我那么近!你的异能呢?!你的空间呢?!你为什么没能推开那颗子弹?!为什么——!!!”
最后的质问,不再是声音,而是化作无数根冰冷刺骨的钢针,狠狠扎进云舒的神魂!
“啊——!!!”
现实中,躺在部落简陋帐篷里的云舒,猛地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脸色灰败得像死人。
“云游姐姐!云游姐姐你怎么了?”一直守在旁边的阿吉雅被惊醒,慌忙扶住她,用布巾擦拭她额头的冷汗,触手一片冰凉。
云舒剧烈地喘息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而空洞,仿佛还沉浸在无尽的梦魇里。帐篷外篝火的光芒透过缝隙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血……好多血……小鹿……对不起……对不起……”她无意识地呢喃着,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毛皮垫子,指节泛白。
“没事了,没事了,云游姐姐,那都是梦,是假的!”阿吉雅用力握住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你只是太累了,被白天的‘鬼市’吓到了,醒过来就好了……”
假的吗?
云舒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落在阿吉雅焦急而真诚的脸上。少女的眼眸清澈,映着篝火的微光,没有血泪,只有纯粹的担忧。
帐篷外,是西漠清冷的夜风,是沙粒摩擦的细响,是守夜族人低沉的交谈,是这个世界真实的声音。
小鹿的亡灵,血泪的质问,那锥心刺骨的“为何独活”……依旧在她灵魂深处回荡,余音不绝,冰冷刺骨。
那不是假的。
那是她自己的心魔,是她对逝者最深重的愧疚,是对“幸存者”身份最尖锐的自我拷问,借着海市蜃楼引发的灵魂震荡和阿吉雅前缘带来的因果敏感,化作了最狰狞的模样,夜夜来袭。
她缓缓抽回被阿吉雅握住的手,撑着自己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帐篷支架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物,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
“我没事了,阿吉雅。”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只是做了个噩梦。你去休息吧。”
“可是……”
“去吧。”云舒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累。
阿吉雅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听话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帐篷。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
云舒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和呼吸。
她抬起手,借着帐篷缝隙透入的微光,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曾握过枪,施展过异能,绘制过符箓,炼制过丹药,救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
掌心纹路交错,仿佛命运的迷宫。
小鹿问,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她也不知道。
也许只是运气,也许是NR计划的设计,也许是混沌灵体的特殊,也许……根本就没有“为什么”。
但活着,是事实。
背负着逝者的鲜血与期望活着,也是事实。
心魔因愧疚而生,因自我怀疑而壮大。它质问“为何独活”,本质上,是在拷问她“为何而活”。
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那与行尸走肉何异?如果沉浸在愧疚中无法自拔,那岂不是辜负了战友们用生命为她争取来的、这第二次的“活着”?
她的目光,渐渐从掌心移开,望向帐篷外深沉的夜空。
繁星无言,亘古闪烁。
她知道,从今夜开始,那血泪的质问将如影随形。但她更知道,她不能停在这里。
NR计划要摧毁,天机阁要清算,老枪(此世)的仇要报,混沌灵体的秘密要解开,那“终极之门”的真相要探寻……
还有,那些因她(或NR计划)而受苦的生灵,如黑石村的村民,如白蹄部落这样艰难求存的普通人……她看见了,便无法置之不理。
这或许不是小鹿她们期待的答案,但这是她林云舒,在无尽愧疚与沉重背负中,为自己找到的、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
不是苟活,而是带着他们的份,更用力地活下去,去斩断那些制造悲剧的源头,去守护还能守护的东西,直到……找到最终的答案,或者,迎来属于她自己的终结。
她缓缓闭上眼睛,不再抗拒脑海中翻腾的悲伤与质问,而是任由它们冲刷着自己的神魂,如同用粗糙的砂纸打磨着一块顽铁。
痛楚,清晰而真实。
但心,却在剧痛中,一点点重新变得冷硬、坚定。
帐篷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帐内,女子静坐如雕,唯有紧握的拳心,有血珠自指甲缝中,悄然渗出,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