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元行钦那副志在必得、却更显鲁莽的样子,李存义心中那不安的阴影,不禁又扩大了几分。但他已无更好的选择,只能挥了挥手,示意退朝。
元行钦的大军,带着洛阳朝廷最后的期望与皇帝内心深处的不安,浩浩荡荡地开赴河北。旌旗招展,刀枪如林,队伍绵延数里,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洛阳城的百姓们站在街道两旁,默默注视着这支军队远去,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期盼,有忧虑,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命运的茫然。
然而,战事的进展,却并未如元行钦所预料的那般顺利,甚至可以说是急转直下。
大军一路疾行,抵达邺都城下时,已是人困马乏。元行钦立马于一座土坡之上,眺望眼前的雄城。但见邺都城墙高大坚固,经历了历代修葺,雄堞连绵,敌楼森然。城头之上,旗帜虽然杂乱,但守军阵容却显得颇为严整,士兵们手持兵刃,警惕地注视着城下的官军,并无一般乱民的惊慌失措之象。赵在礼显然利用了朝廷反应迟缓的这段时间,有效地加固了城防,统一了指挥,并将“清君侧”的口号深入人心,激发了守军的抵抗意志。
“哼!乌合之众,也敢螳臂当车?”元行钦撇了撇嘴,脸上满是不屑。他求胜心切,急于在皇帝面前证明自己,并未让士卒充分休整,便下令发动了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战鼓“咚咚”擂响,数千官军士卒,扛着简陋的云梯,在弓弩手的掩护下,呐喊着向城墙冲去。然而,他们刚刚进入守军弓弩的射程,城头上便是一阵密集的箭雨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如同飞蝗过境。同时,巨大的滚木和礌石也被守军奋力推下,带着沉闷的呼啸声砸进官军队列中,顿时引起一片惨嚎。
官军的第一次进攻,甚至连城墙都没摸到,就在距离护城河不远的地方被击退,留下了百余具尸体和更多的伤员。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元行钦在中军大帐内气得暴跳如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上面的地图、令箭散落一地。“区区叛军,竟敢如此猖狂!再来!给老子集中兵力,猛攻东门!”
副将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忙小心劝谏:“大人息怒!邺都城坚,叛军抵抗顽强,强攻恐难速下,徒增伤亡啊!陛下敕令中,亦有‘抚战兼施’之旨意。不如……先试试招抚?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更好?也可显陛下天恩浩荡。”
“招抚?”元行钦豹眼一瞪,他本能地反感这种“软弱”的方式,但看着帐外那些士气低落、面带畏色的士卒,又想起出师时皇帝那忧心忡忡的眼神,他强压下火气,喘着粗气冷声道:“那就依你!起草文书,以本招讨使名义,告谕城中叛军:陛下仁德,念尔等受奸人蒙蔽,或为生计所迫,一时糊涂,误入歧途。若肯幡然醒悟,迷途知返,缚献首恶赵在礼,开城投降,陛下可念在尔等往日微功,网开一面,赦免尔等附逆之罪,并酌情补发所欠粮饷。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待天兵破城之日,定将尔等碎尸万段,株连九族!勿谓言之不预也!”
招谕文书被善射者用箭矢射入城中。然而,回应元行钦这番软硬兼施的,是城头守军更加猛烈、更加密集的箭雨,以及赵在礼亲自出现在城楼上的、义正辞严的高声斥责。
“元行钦!休要在此惺惺作态,巧言令色!”赵在礼的声音透过空旷的战场传来,带着决绝的意味,“朝廷无道,非止一日!赏罚不公,忠奸不辨,任用奸佞,残害忠良,逼反边军,天下皆知!郭崇韬何罪?竟遭屠戮!韩皇后何辜?竟被逼死!王璟若何功?竟被废黜!我等此举,上应天心,下顺民意,只为清君侧,诛杀景进等祸国殃民之奸佞,绝非反叛陛下!若要我等投降,除非陛下亲颁明诏,诛杀景进等奸佞,明正典刑,布告天下,并承诺永不追究今日之事,补发所有欠饷,抚恤伤亡!否则,我邺都全城军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与邺都共存亡!”
赵在礼的话,逻辑清晰,掷地有声,直指朝廷核心弊端,引起了城头守军一片雷鸣般的欢呼和附和,士气反而更加高涨。他们深知,既然已经造反,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元行钦那空口白话、毫无保障的承诺,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取信于人。甚至一些原本心中还有些动摇的守军,在听到郭崇韬、韩皇后、王璟若的名字后,那一点点犹豫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同仇敌忾的愤慨。
“给脸不要脸!冥顽不灵!”元行钦闻报,气得七窍生烟,最后一丝招抚的耐心也彻底消耗殆尽,怒火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传令下去!明日拂晓,集结所有兵力,动用所有攻城器械,全力攻城!四面齐攻,不分主次!元某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我的刀硬!先登城者,官升三级,赏金千两!”
翌日,惨烈无比的攻城战开始了。
天色微熹,凄厉的牛角号声便划破了黎明的寂静。战鼓如同雷鸣般擂动,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元行钦挥动令旗,数万官军如同决堤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邺都城墙涌去。数百架云梯被高高竖起,悍勇的士卒们口衔利刃,一手持盾,冒着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的箭矢、石块和滚木,奋力向上攀爬。巨大的冲车,在厚实的牛皮和盾牌的保护下,被数十名壮汉推动着,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包裹着铁皮的厚重城门,发出“咚!咚!咚!”的、令人心悸的沉闷巨响,仿佛巨兽的心跳。
城头上,赵在礼和他的将领们分守各处,亲自督战。守军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将一切能用的东西都变成了武器。滚木礌石如同冰雹般砸落,烧得滚烫的金汁从女墙后泼下,沾之即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弓箭手们冷静地瞄准城下的军官和冲车操作手,箭无虚发。更有那抱定了必死决心的守军,身上绑满点燃的柴草和火油罐,看准官军密集处或者冲车所在,狂笑着直接从数丈高的城头一跃而下,伴随着一声巨响,化作一团团殉爆的火球,与城下的官军和珍贵的攻城器械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