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的成长,就像一柄时刻悬在王隐头顶的利剑,让他这些年来,无一日不活在担忧与恐惧之中,如今更是生起了彻底放下兵权,投入后唐朝中,哪怕是做个闲职,也好过这般提心吊胆的生活。
虽然近来从洛阳陆续传来的消息,都说王璟若在蜀中平定康延孝叛乱时,被宗师盖世雄重创,丹田被毁,武功尽废,已成废人,并且失宠于皇帝,被剥夺了兵部尚书和枢密使的实权,闭门养病,门庭冷落。但这消息,是真?是假?会不会是王璟若的韬光养晦之计?就算他真成了废人,他在军中那些旧部呢?那些受他恩惠、对他忠心耿耿的将领呢?谁能保证,一旦他王隐露出破绽,那个与他有灭门血仇的王璟若,不会利用其残存的威望和影响力,对他进行报复?到那时,他便是离开了巢穴的老虎,失去了獠牙利爪,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洛阳,对他而言,不啻于龙潭虎穴。
“归顺……归顺……”王隐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手指无意识地、越来越用力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案几,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归顺,或许能暂时缓解来自杨兴业和高行义的燃眉之急,能够借助后唐中央的威势,保住自己乃至部下们的身家性命,甚至可能凭借献土之功,在洛阳获得一个清闲显贵的官职,享受荣华富贵。但代价是交出经营多年的定州基业,失去安身立命的根本,并且要赤裸裸地、毫无防备地去直面王璟若那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复仇之剑。
可不归顺呢?就要以义武军一镇之力,独自面对来自东、北、南三面的巨大压力,抗衡后唐这个正在崛起的庞然大物。这无异于螳臂当车,败亡只是时间问题,而且可能死得更快、更惨。
这两种选择,都像是饮鸩止渴,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之中,仿佛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煎烤,五脏六腑都在承受着无尽的煎熬。
“节使大人,诸位将军和司马大人已在议事厅等候多时了。”亲卫统领低沉而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王隐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惊醒,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焦虑和犹豫都强行压下去,抬手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努力让面部表情恢复平日里那种沉毅、果决。他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褶皱的衣袍,挺直腰背,大步向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内,气氛同样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义武军的核心文武,约七八人,早已分列两旁。都指挥使张琮,豹头环眼,满面虬髯,性情刚猛如火,是军中主战派的代表;副使赵奎,年纪稍长,两鬓已染霜华,性格老成持重,遇事习惯深思熟虑;行军司马周胤,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一双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是镇中有名的智囊,足智多谋。其余几位,也都是掌握兵权的牙将或处理政务的要员。见到王隐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
“都坐吧。”王隐摆了摆手,声音略显沙哑,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如同鹰隼般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试图从他们的神色中读出些什么。“今日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大家心中也都有数。云州杨兴业,欺人太甚!前日又纵兵越过边界,抢了我镇设在浦阴陉的税卡,杀伤我士卒十余人,将税吏尽数掳走!高行义那边,探子最新回报,其正在幽州大会草原各部酋长,名为会商,实则欲借草原各族军马充实大军,为西进做准备,规模恐胜过往年。而洛阳……”
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又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力感,“朝廷势大,已非昔日梁国之时。其挟灭梁平蜀之威,兵锋正盛,其志……恐不在小。我等……该当如何?是战,是和,还是……另寻他路?都说说吧。”
都指挥使张琮率先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灰尘似乎都簌簌而下:“节使!杨兴业那狗贼,分明是仗着洛阳有人给他撑腰,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末将愿立军令状,只需精兵一万,出兵直扑应州!趁其不备,先取了应州,再挥师北上,砍下他的狗头,悬挂城门示众!叫天下人都知道,我定州健儿不是好惹的!至于高行义,只要紧守各处险要在我手中,依托永定河防线,严密戒备,他们未必就敢倾巢而来,碰个头破血流!至于朝廷……”他冷哼一声,满脸的不服与桀骜,“只要我义武军上下同心,将士用命,据险而守,深沟高垒,未必就怕了他李存义!当年后唐能据河东而抗梁,我等为何不能据定州而自保?”
副使赵奎闻言,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忧虑之色更重,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语气沉重:“张将军勇武可嘉,忠忱可鉴,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慎重,再慎重啊。”他看向王隐,语重心长,“杨兴业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背后若说没有洛阳的默许甚至支持,老夫是万万不信的。我等若此时与杨兴业大动干戈,动的又是李氏龙兴之地应州,那洛阳朝廷正好有借口以惩治挑衅者为名,派大军介入。届时,我义武军便是北面与杨兴业激战,南面要防备朝廷大军,东面还要抵御高行义,三面受敌,孤立无援,纵有关山之险,将士之勇,又能支撑几时?危矣!实在是危矣!”
行军司马周胤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方才抚着颌下山羊须,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赵将军老成谋国,所言切中要害。如今之势,已非我义武军一镇能独立支撑。朝廷携席卷中原、吞并巴蜀之威,其势如江河奔涌,不可逆也。其志,必在统一一宇内,削平藩镇。杨兴业之流,不过是疥癣之疾,或是朝廷用以试探、消耗我等的棋子。依在下愚见……与其坐等三方压力齐聚,最终城破身死,不如……主动归顺朝廷,交出旌节印信,入朝觐见。或可借此功勋,保全节使与诸位的身家富贵,得享天年,亦可免我义武军数十万军民一场惨烈的兵燹之灾,保全一方元气。”他最终说出了那个许多人心中想到却不敢轻易出口的词——“归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