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去,正是天雄军节度使王承休。他此刻已缓过神来,但脸色依旧苍白,急声道:“王枢密此言差矣!唐军连战连捷,势不可挡,如泰山压顶!常春、康延孝皆当世名将,主帅郭崇韬又极善谋略,其军皆百战精锐!我军新败,士气低落,诸州又相继叛降,岂能硬撼其锋?若再战而败,恐……恐成都亦不可保矣!为今之计,不如……不如……”他偷眼看了看王衍的脸色,声音低了下去,但殿中所有人都听清了那未尽之语——不如早降。
“王承休!尔敢妄言降字?”王宗弼勃然大怒,手指几乎戳到王承休脸上,怒吼声震得殿瓦嗡嗡作响,“陛下!此等惑乱军心、摇动国本之言,当立斩以谢三军!国难当头,正需上下用命,岂可未战先怯,言及屈膝之事?!我王宗弼愿亲提大军,前往汉州迎敌!若不能胜,提头来见!”他须发戟张,怒火填膺,恨不得立刻生撕了这靠妇人上位的奸佞之臣。
王承休被吼得连连后退,面色如土,但仍强自争辩,声音尖利:“我……我乃是为陛下,为社稷着想!若战端一开,成都生灵涂炭,陛下安危何人负责?你王宗弼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好了!都给朕住口!”王衍被两人吵得头痛欲裂,心中乱麻一团。王宗弼的建议让他心生一丝希望,但王承休描述的可怕前景又让他不寒而栗。他既无其父王建的雄才大略,也无力驾驭这复杂危局,优柔寡断的性格在此刻暴露无遗。
他目光扫过其他大臣,希望有人能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然而,文官大多面露惧色,低头不语;武将中,一部分人群情激愤,支持王宗弼,另一部分则眼神闪烁,显然各有心思,甚至可能已在暗中盘算退路或投诚的筹码。
就在这时,一位年迈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是礼部尚书张格。他老泪纵横,伏地泣奏:“陛下!战亦亡,降亦亡,然战亡,犹可存社稷之气节!王枢密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见!唐军虽强,岂能轻易吞我全蜀?请陛下速决断,发兵拒敌,或许尚有转圜之机!若迟疑不决,或听信谗言,则真的大事去矣!”这番话悲怆而恳切,代表了一批尚存气节之臣的心声。
王衍看着殿下争吵的重臣、恐慌的百官、泣谏的老臣,只觉头晕目眩。他既怕死,又怕担上亡国之君的骂名;既想苟全性命,又舍不得这醉生梦死的富贵荣华。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崩溃。
最终,对眼前危机的恐惧压倒了对长远未来的考量。他猛地一拍御案,做出一个看似果断实则慌乱的决定:
“不要吵了!朕意已决!”
“王宗弼!”他看向正文,“朕知你忠勇,但成都防卫重中之重,需你坐镇!”
随即,他目光扫向另外几名宗室将领,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声道:“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听令!”
三名被点名的将领出列,他们虽也是王氏宗亲,但能力与威望远不及王宗弼,此刻脸上也带着紧张和不安。
“朕命你三人为三招讨使,率精兵两万,即刻开赴汉州!务必据城死守,将唐军挡在汉水以北!不得有误!”
这个决定看似派兵迎战,实则透着他内心的极端不自信——既不敢用最有能力的王宗弼出征,又不敢真如王承休所言考虑投降,于是折中地派出了三位能力平平的宗室,带着一份连他自己都可能不信的希望。
王宗弼闻言,眼中闪过深深的失望和无奈,张了张口,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颓然退回班列。他知道,这三人恐非唐军对手,此去凶多吉少。
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三人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接旨:“臣……臣等领旨!”
朝会在一片更加压抑和恐慌的气氛中草草结束。百官散去时,个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无人认为这三万大军能挡住势如破竹的后唐铁骑。亡国的阴影,如同殿外冬日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王衍瘫坐在龙椅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只觉得浑身冰冷。方才的歌舞升平恍如隔世,此刻他耳边似乎已经听到了北方传来的战鼓之声。他猛地抓住内侍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快……快去请法师……设坛作法,祈求上天庇佑我大蜀……”
而就在蜀宫一片混乱之时,后唐大军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继续向南推进,兵锋直指蜀都的最后屏障。汉州,即将成为决定蜀国命运的血肉战场。
凛冬的寒风似鬼哭狼嚎,卷过蜀中平原,将汉州城头那面残破的“蜀”字大旗撕扯得猎猎作响,旗面早已被烽烟和血渍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只剩下一种绝望的黯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尸骸开始腐败的甜腻恶臭,以及一种冰冷彻骨、令人窒息的恐惧。城下,黑压压的后唐大军营寨连绵数十里,旌旗蔽空,刀枪如林,森严的阵列透出的肃杀之气惊得飞鸟绝迹,连寒风似乎都在营垒前畏惧地分流。
中军那杆高达三丈的玄色大纛之下,郭崇韬身披玄甲,外罩一件深色斗篷,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眺望着这座扼守成都北大门的坚城。他面容清癯,眼角已刻上深深的皱纹,但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城墙,看清城内守军每一丝动向。他身旁,都统魏王李存礼也已经自凤翔赶来,只见他骑着通体雪白的河西骏马,一身耀眼的鎏金山文甲在阴沉天光下依旧反射着刺目的光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横与不耐,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镶嵌宝石的马鞭柄。
“郭招讨!”李存礼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带着显而易见的催促,“还等什么?我军兵锋正盛,何不一鼓作气?莫非是怕了城中王宗勋那几个废物不成?”他渴望的是速战速决的功勋,用以巩固自己在洛阳朝廷中日益膨胀的地位,至于士卒伤亡,并非他首要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