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紫氤缓缓垂首,寒潭般的眼眸中不见丝毫涟漪。她自怀中取出那本泛着岁月痕迹的羊皮册子,指尖轻抚过粗糙的皮面,而后执起炭笔,就着天边最后一抹惨淡的微光,以精准如尺规的笔触勾勒出汴州城郭的轮廓。笔锋游走间,北方几处象征毁灭的烟柱与死亡地带被一一标注,炭笔划过皮纸的沙沙声,恍若在为这个垂死的王朝敲响丧钟。
“四路溃败,王旗倾覆。汴州已成孤岛,覆灭在即。”她以娟秀却冷冽的字迹写下判词,每一个笔画都如刀刻般锋利。合上册子时,羊皮封面与内页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笼罩在暮色中的皇城,飞檐斗拱在渐浓的夜色中勾勒出狰狞的剪影,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她转身时,黑色的大氅如流水般拂过石阶,身影与暮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滑下观星台。是时候离开了。她向西市方向行去,步履轻盈如踏雪无痕,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巡逻的士兵。她要将这消息带给韦一江,劝其暂避锋芒,重返蜀中,为教门在中原的延续另谋生机。
同光十六年十月戊辰夜。汴州城,这座曾经“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梁国都城,此刻已沦为绝望的深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如裹尸布般紧裹着城垣,将星月之光隔绝在外。唯有城中零星的火焰,在风中明灭不定,投射出鬼魅般的光影。
凛冽的北风在空旷的街巷间尖啸穿梭,卷起焚烧未尽的纸灰、破碎的布帛和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那是焚烧文书、仓廪甚至民居留下的死亡气息;浓烈的血腥味——白日里溃兵与乱民冲突、绝望者自戕留下的痕迹;还有粪便与尸骸在寒风中缓慢腐败散发的、若有若无的恶臭。整座城市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唯有远处零星爆发的哭喊、咒骂和兵刃撞击的脆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抽搐,更添惊怖。
皇城,这座象征着梁国最高权力的心脏,此刻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宫灯稀疏,在寒风中摇曳,将守城禁军士卒僵硬而惊恐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高耸的宫墙上。昔日的威严与富丽,被无边无际的恐慌与死寂吞噬。空旷的殿宇廊庑间,回荡着宫女内侍压抑的啜泣和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如同鬼影幢幢。
紫宸殿。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牛友贞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瘫坐在冰冷的御座上。明黄色的龙袍沾满了灰尘和褶皱,玉冠歪斜,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涔涔的额角。他双目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大殿中央那摊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那是白日里,一个因传报段凝大军崩溃消息而被他一剑刺死的内侍留下的。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抠抓着御座扶手上冰冷的金龙浮雕,指甲崩裂出血犹不自知。
殿门猛地被撞开!赵岩连滚爬爬地扑入殿中,脸上涕泪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陛…陛下!完了!全完了!段凝…段凝他…他带着残兵败将逃回来了!可…可刚进外城,唐军…唐军的先锋铁骑就咬着他的尾巴杀到了!常春!是常春的广胜军!已经…已经突破封丘门了!外城…外城守军全垮了!乱兵…乱兵在城里烧杀抢掠啊陛下!”
轰!
仿佛最后一根支撑天地的柱子轰然倒塌!牛友贞的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中瞬间被无边的、纯粹的恐惧填满!他“嗬嗬”地倒抽着冷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常春…他竟然…真的杀到皇城脚下了?
“陛下!陛下!”敬翔踉跄着扑到御阶前,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绝望,“事急矣!请陛下速速移驾!老臣…老臣愿率宫卫死守建国门!为陛下争取时间!或可出登春门,南狩洛阳,或渡淮南下,徐图再起啊陛下!” 这是老臣在绝境中能想到的最后挣扎。
“南狩?南下?”牛友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挤出一串嘶哑而癫狂的干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凄厉如夜枭,“哈哈…哈哈哈…敬相,你看看!你看看这天下!还有我牛友贞的容身之处吗?”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殿外那无边的黑暗与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怨毒与绝望:
“王彦章被俘!段凝丧师!黄河天险成笑谈!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满朝文武,皆是酒囊饭袋!就连那拜火教也率教众出逃了。我大梁…我大梁的气数,尽了!彻底尽了!哈哈哈!”他狂笑着,状若疯魔,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他踉跄着走下御阶,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敬翔,走到殿门前,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城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和城内此起彼伏的哭喊尖叫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灌满了大殿!
“听!你们听!”牛友贞张开双臂,对着殿内仅存的几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近臣和内侍咆哮,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绝望的亢奋,“这是朕的江山在崩塌!是朕的臣民在哀嚎!李存义!他赢了!他要来取朕的头颅,取朕的江山了!”他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侍立在一旁、沉默如铁塔般的控鹤军都指挥使皇甫麟。皇甫麟身披重甲,按刀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皇甫麟!”牛友贞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绝,“你…是朕最信任的人!跟随朕最久!”
皇甫麟单膝跪地,甲叶铿锵:“臣在!愿为陛下效死!”
“效死…好!好一个效死!”牛友贞惨笑着,一步步走到皇甫麟面前,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装饰华贵、镶嵌着宝石的御用佩剑!冰冷的剑锋在烛火下反射着森然寒光。他将剑柄重重塞入皇甫麟手中,双手死死抓住皇甫麟冰冷的护腕,指甲几乎嵌入铁甲缝隙!他的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