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副使,”段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侍立的康延孝说道,“你看对岸那‘夹寨’,王建及那家伙,缩得倒像个乌龟。我军兵精粮足,舟船如云,只待本招讨一声令下,定叫他这乌龟壳子粉身碎骨!”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扇骨轻敲着掌心,仿佛胜券在握。
康延孝身披玄甲,按刀侍立,铁铸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他目光缓缓扫过段凝那身纤尘不染的紫袍官服,又掠过城下那些在烈日下汗流浃背搬运滚木礌石的士卒——他们黝黑的脊背上布满鞭痕,干裂的嘴唇间不时发出粗重的喘息。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段凝腰间那块温润如玉的蟠龙玉佩上,那玉在阳光下泛着莹莹青光,与周遭肃杀的军旅氛围格格不入。
“招讨大人运筹帷幄,将士用命,破敌指日可待。”康延孝微微躬身,声音如同深潭死水般平静。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指节处几道陈年伤疤在阳光下泛着惨白。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时,仿佛每个字都在舌尖淬过冰——杨刘渡的血腥记忆犹在眼前,王彦章以命相搏换来的喘息之机,如今竟被用来在这德胜城下虚张声势。粮饷被层层盘剥后的空袋在营帐中堆积如山,而这位主帅却在翘首期盼着汴梁新送来的歌姬车队。
段凝似乎对这番恭维颇为受用,他展开描金折扇的动作优雅得像个戏台上的伶人。檀木扇骨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扇面上工笔绘制的牡丹图在河风中微微颤动。“传令下去!”他突然合拢折扇,扇柄在掌心敲出清脆的声响,“明日辰时,水陆并进,强攻德胜北城!本招讨要亲眼看着王建及那老匹夫跪地求饶的模样!”
翌日,辰时刚过。沉闷的战鼓声如同滚雷,从德胜南城和梁军水寨中同时响起,瞬间压过了黄河的咆哮。呜呜的号角声凄厉地撕裂空气,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梁军庞大的舰队,在旗舰楼船“镇河”号的率领下,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群,缓缓驶离水寨,逆流而上,逼近德胜北城外的水寨区域。楼船高达数丈,分三层,船体包裹着生牛皮,巨大的拍竿如同巨兽的臂膀,高高耸立。斗舰、艨艟紧随其后,船首包铁,形如犁铧,准备冲撞。
“放!”梁军水师将领令旗挥下。
嗡——!
楼船上,数十架床弩和火炮同时发射!粗如标枪的巨箭和燃烧的火油罐,带着刺耳的厉啸,划破天空,狠狠砸向北岸唐军水寨的木栅、箭楼和停泊的小型战船。轰!轰!火油罐炸开,烈焰升腾,点燃了木制设施,浓烟滚滚。巨箭则深深钉入木头,箭杆兀自剧烈颤抖。
“反击!”北城水寨箭楼上,唐军守将厉声嘶吼。唐军水寨规模远逊于梁军,战船也多为走舸、蒙冲等小型舰只,难以正面对抗。但他们依托坚固的水寨木栅和岸上支援,展开了顽强的防御。水寨箭楼和岸边高地上,唐军的伏远弩、擘张弩以及数十架炮车也发出了怒吼!石弹、火球、弩箭如同冰雹般砸向逼近的梁军船队!
噗!轰!
一艘冲在前面的梁军斗舰被数枚石弹击中侧舷,船板碎裂,河水疯狂涌入,船体迅速倾斜下沉,船上士卒如同下饺子般落水,在浑浊的河水中挣扎呼救。另一艘艨艟被火球击中,船帆瞬间燃起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船上的梁军士卒惨叫着跳入河中。
“拍竿!放!”梁军旗舰“镇河”号逼近唐军水寨木栅,指挥官嘶声咆哮。
嘎吱——轰!
巨大的拍竿被力士奋力拉动,顶端悬挂着沉重铁刺的巨木带着毁灭性的动能,如同巨神之锤,狠狠砸向水寨木栅。木屑混合着断裂的巨木四处飞溅,一段木栅被硬生生砸塌!附近一艘唐军走舸被余波扫中,船体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四分五裂。鲜红的血雾在河面上绽开,又迅速被湍急的水流冲散!
“登船!夺寨!”梁军士卒吼叫着,乘着艨艟、走舸,从被砸开的缺口蜂拥而入,试图跳帮夺船、抢占水寨。水寨内狭窄的水道上,瞬间爆发了惨烈的接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双方士卒在摇晃的甲板上、在漂浮的碎木间疯狂厮杀。惨叫声、兵刃撞击声、落水声此起彼伏。浑浊的河水迅速被染红,浮尸随着湍急的水流打着旋儿向下游漂去。
几乎在水战爆发的同时,德胜南城的城门轰然洞开!数万梁军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水,在震天的战鼓和号角声中,汹涌扑向连接南北双城的那座至关重要的浮桥!同时,更多的部队则扛着云梯、推着笨重的攻城车,在箭雨和盾牌的掩护下,疯狂地扑向德胜北城高大的城墙!
“杀啊!攻破北城,赏千金!”
“顶住!放箭!滚木礌石!”双方的嘶吼在城墙上下疯狂交织。
天空被密集的箭矢遮蔽,如同飞蝗过境!梁军的强弓硬弩,唐军的伏远劲弩,在空中交错穿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嗖嗖”声和刺破空气的厉啸。不断有士卒被流矢射中,惨叫着从城头或冲锋的队伍中栽倒。城下,梁军的尸体在城墙根下迅速堆积,形成一道道血肉斜坡。
轰!轰!轰!
梁军的攻城车,包裹着生牛皮的巨大撞槌,在数十名精壮士卒的奋力推动下,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包铁皮的厚重城门。每撞击一次,城门都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纷飞,连接城门的巨大门轴在剧烈摩擦中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断裂。城门内侧,唐军士卒用巨木、沙袋死死顶住,双方隔着厚重的门板进行着角力,每一次撞击都让门后的唐军气血翻腾。
“云梯!上!”军官的吼声嘶哑。无数架云梯被梁军士卒呐喊着竖起,重重地搭上城头,蚁附攻城开始了!
“金汁!倒!”城头唐军校尉厉喝。早已烧得滚沸、散发着恶臭的粪汁混合着毒药、油脂,从城堞后倾泻而下!
“啊——!”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爆发。被滚烫金汁淋中的梁军士卒,皮肉瞬间溃烂冒烟,惨叫着从云梯上翻滚跌落,砸倒下面一片人。刺鼻的恶臭和皮肉焦糊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