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石头站在广场最边缘的角落里,腰杆仍保持着军人的挺拔姿态,但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如今却空洞得可怕。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衣襟下那枚铜钱的轮廓,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直达心口。在他不远处,赵大柱混在队伍中瑟瑟发抖,惨白的脸上布满冷汗,胡柳陂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魏州城外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仍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这个年轻人此刻佝偻着背脊,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广场外围,被允许进入的魏州百姓们挤在一起,形成一片灰蒙蒙的人海。他们大多穿着素色麻衣,脸上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悲戚与恐惧。女人们用粗糙的手帕捂住嘴,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男人们面色凝重,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迷茫与不安。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呜咽,如同冬日里呜咽的寒风,为整个广场增添了几分凄楚。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广场,只有香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寒风吹动旗幡的呜咽偶尔打破这份沉寂。空气中弥漫着松香与纸钱焚烧的气味,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寂静。在王璟若、高行义等将领的簇拥下,李存义缓缓步出宫门,向祭坛走来。他依然固执地穿着那身残破的玄甲,拒绝更换衮服。甲叶上的血污已经凝固成深褐色的斑块,数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纵横交错,肩头和肋下包扎的麻布渗出暗红的血迹。他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仿佛背负着无形的万钧大山。那张曾经坚毅自信的脸庞如今瘦削得脱了形,深陷的眼窝周围布满青黑,高耸的颧骨上覆盖着一层病态的灰白。凌乱的胡须间,干裂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似乎燃烧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火焰,目光死死锁定在阎宝那覆盖着残破将旗的棺木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灵魂。
他踉跄着走到香案前,对司礼官的唱喏充耳不闻。只是伸出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它们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亲兵捧着的托盘中拿起三支已经点燃的线香。香头的青烟袅袅上升,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当手臂抬起,香头指向棺木方向时,李存义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恸和悔恨如同滔天巨浪般冲击着他,让他的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尝试了数次,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
“阎将军……阵亡将士……英灵……不远……”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石摩擦,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
随后,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对着棺木,对着那面染血的将旗,对着胡柳陂的方向,行了一个几乎要将身体折断的大礼。这个动作如此庄重,又如此沉痛。在他弯腰的瞬间,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砸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朕……李存义……”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率……残存将士……及……魏州父老……祭奠……尔等……忠魂……”
“胡柳陂一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朕……刚愎自用……拒纳忠言……致……阎将军……及……三万七千忠勇将士……血染沙场……魂断异乡……”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他的心脏,让他的声音越发颤抖。
“朕……罪孽深重……万死……难赎!”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垢,狼狈不堪,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我厌弃,“此‘胜’……非胜!乃朕……用将士之血……浇灌之耻!用阎将军之命……换取之辱!”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朕……愧对先帝!愧对三军!愧对……尔等……在天之灵啊——!!!”
这悲怆的哭嚎响彻整个广场,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悔恨。此刻的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一个罪人发自灵魂深处的忏悔与哀鸣!
李存义的痛哭仿佛点燃了引信,压抑已久的悲伤瞬间在广场上爆发。肃立的将士中,许多铁骨铮铮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汇成一片悲怆的低鸣。百姓人群中更是哭喊震天,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的亲人,将积压多日的悲痛彻底宣泄出来。
“我的儿啊……”
“夫君……”
“爹爹你回来啊……”
悲声如潮,席卷了整个魏州城。天空的阴云似乎也被这人间至悲所感染,变得更加低沉压抑,仿佛随时都会压垮这座饱经沧桑的城池。
李存义在痛哭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摇摇欲坠。王璟若和高行义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搀扶住。他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靠在二人身上,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阎宝的棺木,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悔矣……朕悔矣……”
祭奠的主持,最终落到了王璟若身上。此刻他面色沉痛而肃穆,代替虚脱的李存义,完成了后续的仪式。当象征性的纸钱被抛洒向空中,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如同无数白色的蝴蝶,最终无力地飘落在冰冷的棺木上、广场的青石板上、将士们残破的盔甲上时,这场充满了血泪与悔恨的祭奠,达到了悲怆的顶点。
仪式结束后,棺木被缓缓抬起,准备移入行宫旁的临时灵堂,等待择日护送回晋阳安葬。人群开始默默散去,每个人都带着更深的疲惫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李存义被搀扶着,踉跄地走向宫门。在踏入宫门阴影的一刹那,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回头望了一眼广场。夕阳的余晖正竭力穿透云层,将最后一点惨淡的金红色涂抹在那片承载了太多悲伤的土地上。他看到了散去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残兵身影;看到了被搀扶着、眼神空洞的伤兵;看到了百姓们相互搀扶、蹒跚离去的悲凉背影。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广场边缘,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