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燎原野火般席卷后唐大营,刚刚从渡河血战中喘息过来的将士们再度沸腾。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士兵们疲惫却亢奋的面容,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啃着冻硬的干粮,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决战,眼中闪烁着对功名与胜利的渴望,仿佛已忘却了黄河水刺骨的寒意和同袍沉浮的尸骨。
孙石头蹲在篝火边缘,粗糙的手指捏着一块干硬的麦饼,机械地咀嚼着。火光在他刻满风霜的脸上跳动,却照不进他眼底那抹深沉的忧虑。胡柳陂……这名字听起来便不是善地。又要死人了,他这样想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不远处,赵大柱蜷缩在阴影里,双臂紧抱长矛,身体微微颤抖。贺瓌的大军……他会不会在战场上遇见昔日的同袍?甚至……同乡?这个念头让他胃部绞痛,嘴里的麦饼如同嚼蜡,难以下咽。
阎宝独自立于营帐外,目光沉沉地望向南方。暮霭笼罩下的远方,黑暗如墨,仿佛蛰伏着某种未知的凶险。胡柳陂……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地名,心头的不安如毒蛇般缠绕,越缠越紧。贺瓌选择在此决战,必有倚仗。而陛下却依旧轻敌冒进,视梁军如无物……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听见了胡柳陂方向传来的、属于战争之神的低沉鼓点,正一声声敲打在每一个士兵的命运之上。
寒风掠过旷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烬,呜咽着,如同黄河在夜色中无尽的悲鸣。
黄河的浊浪与血腥气被抛在身后,后唐庞大的队伍踏上了后梁河南之地的冻土。冬日的阳光惨白无力,照耀着萧瑟无垠的平原。枯草在寒风中伏倒,偶尔裸露的田埂像大地龟裂的伤口。几处稀疏的村落,在远远望见军队的烟尘便已人去屋空,只留下断壁残垣在风中呜咽,无声控诉着连年兵燹的残酷。
行军的气氛比渡河前更加沉闷。深入敌境的压力、对未知遭遇的警惕,尤其是“贺瓌主力”四字带来的无形重压,如铅块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将士的心头。盔甲摩擦的铿锵声、马蹄踏地的闷响、辎重车的吱呀呻吟,汇成一支单调而令人窒息的进行曲。
赵大柱感觉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离开熟悉的河北,踏入这片曾属于“王师”的土地,周遭投来的目光似乎都带着无形的拷问。昨夜宿营,他清晰地听到两个后唐军士在篝火旁低声议论:“那些梁狗降兵,真打起来能靠得住?别到时候阵前倒戈,反咬一口!”听到这些话,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把手中的长矛攥得更紧,冷汗浸透内衫。胡柳陂……那地方离汴州更近了,离他的家更近了,也离他无法预知的命运更近了。
孙石头默默观察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地势渐渐开阔,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些低缓的起伏。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多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这种开阔中略带起伏的地形,最易设伏,也最利于骑兵大规模冲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心里盘算着万一战阵打散了伙,该往哪个方向跑才能有一线生机。他瞥了一眼队伍中那些年轻的、犹带兴奋和建功立业憧憬的面孔,暗自摇头。真正的炼狱,还没开始呢。
“报——!”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鼓点,再次打破了行军的沉闷。斥候飞驰至中军,脸上带着发现猎物的紧张和长途奔波的疲惫:“陛下!前方四十里,胡柳陂!梁军!漫山遍野的梁军!”
李存义猛地勒住坐骑,眼中精光爆射,战意瞬间升腾:“好!终于碰上了!贺瓌何在?阵势如何?速速报来!”
“回陛下!梁军主将旗号确为招讨使贺!其大军依托胡柳陂西侧数座相连的矮丘布阵,营寨连绵,旌旗如云,遮天蔽日!观其营盘规模,步骑混杂,不下十万之众!且……”斥候顿了顿,声音更加凝重,“其阵前挖有浅壕,遍设拒马鹿角,壁垒坚固,营中炊烟密集,显是已在此驻扎多日,以逸待劳,严阵以待!”
“十万?”李存义嘴角勾起一丝冷傲而充满自信的笑意,“正好!朕正愁杀得不够痛快!省得四处寻他!传令全军,停止前进!整军列阵!今日,就在这胡柳陂,与贺瓌老儿决一雌雄!”
“陛下且慢!”阎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他策马抢前一步,斑白的胡须在寒风中激烈颤动,“贺瓌依托地利,壁垒已成,深沟高垒,士卒以逸待劳,养精蓄锐,其势正盛!我军长途奔袭,士卒疲惫,甲胄未整,若此时强攻其坚阵,犹如驱疲敝之卒攻金汤之城,必受挫败!万望陛下三思!”
李存义眉头一拧,面露不悦:“阎将军此言差矣!我军新胜渡河,气势如虹,正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岂能因敌有备便畏缩不前?岂不寒了三军将士求战之心!”
阎宝毫不退让,苍劲的手指有力地指向眼前辽阔而略显起伏的原野:“陛下请看!此地虽名陂原,但地势开阔,并非绝地死路。我军当就此扎下坚固营垒,深沟高垒,示敌以弱,暂避其锋锐。同时,”他目光炯炯,如同燃烧的炭火,“请陛下拨付臣五千精骑!不需多,五千足矣!臣愿率此轻骑,不分昼夜,轮番袭扰梁营!”
他声音铿锵,描绘着切实可行的战术:“白日,游骑如风,以强弓劲弩狙杀其哨探斥候,焚其露天堆积之草料,惊其马厩战马;入夜,则衔枚疾走,潜至其营寨四周,鼓噪呐喊,火箭射入其营,佯攻其薄弱处!待其举火列阵,严加戒备,我骑早已远遁无踪!贺瓌大军猬集于此,十万之众,每日粮秣消耗巨大,后方转运线漫长脆弱。我军精骑反复袭扰,使其日夜不宁,精神疲惫,不出旬日,必令其士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粮道亦将岌岌可危!待其师老兵疲,进退失据,军心浮动之际,陛下再亲率养精蓄锐之主力大军,倾力一击!则贺瓌十万之众,必如土崩瓦解,汴州门户洞开!此乃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静制动之万全之策也!望陛下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