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大柱不远处,一个河东老兵孙石头,脸上沟壑纵横如刀刻,记录着无数次风霜与战火。他机械地举着矛呼喊着,眼中却不见太多狂热,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对家乡妻儿模糊的思念。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誓师,也见过太多身边的同袍在震天的欢呼后化作荒野的枯骨。胜利的号角之后,往往意味着更多白骨埋于他乡。他只是麻木地随着人潮涌动,像一颗被战争洪流裹挟的沙砾,手中那杆长矛的柄,已被岁月和汗水磨得光滑。
李存义高举佩剑,再次发出震天的呐喊,回应着山呼海啸的军队。他的目光越过校场,越过苍茫大地,仿佛已经锁定了黄河对岸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都城——汴州。
阎宝看着他那锐不可当、仿佛要刺破苍穹的背影,又扫了一眼校场上那些混杂着狂热、迷茫、疲惫与恐惧的士兵面孔,心中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寒冬里悄然滋长,缠绕收紧。他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一片冰冷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他斑白的胡须上,瞬间融化。
风,似乎更冷了,带着黄河彼岸的肃杀气息。
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如同无数冰冷的砂砾,抽打在黄河沿岸裸露的河岸和枯黄的芦苇丛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魏州城南那震天的喧嚣与冲霄的豪情,已被沉重而单调的行军步伐取代。李存义的大军,如同一条巨大的钢铁长龙,在苍茫的冬日原野上蜿蜒南下,沉重的脚步踏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直扑黄河天险——杨刘渡口。
队伍沉默了许多。连日的强行军,消耗着士兵们初时的亢奋与体力。沉重的甲胄压在肩上,冰冷的铁片紧贴着汗湿的内衬麻衣,寒气直透骨髓。每一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金属摩擦的细碎声响。骑兵的战马喷着浓浓的白气,马蹄铁敲击冻土,发出单调而疲惫的节奏。步兵的长矛扛在肩上,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像一片移动的、沉默的钢铁丛林。辎重营的大车吱呀作响,深深的车辙印在冻土上,仿佛承载着整个大军的重量。
赵大柱走在辎重营的边缘,紧跟着一辆吱呀作响、满载粮袋的牛车。他身上的梁军皮甲在后唐队伍里格外扎眼,引来一些或冷漠、或警惕、或鄙夷的目光。他低着头,努力跟上步伐,但心思早已飞回了黄河对岸。汴州城里的老娘,还有刚过门的媳妇,她们知道自己如今穿着后唐的号坎,正要去攻打自己曾经的“朝廷”吗?他不敢深想,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握着长矛的手又冷又僵,每一次听到军官严厉的催促口令,他的心都猛地一缩。
孙石头就在他不远处,默默地走着。他解开腰间磨得发亮的皮质水囊,灌了一口冰冷浑浊的河水,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抬头望了望阴沉得如同铅块的天色,又习惯性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皮带上系着的一个磨得发亮、边缘都有些圆润的铜钱——那是离家时媳妇塞给他的“护身符”。走了多少路,打了多少仗?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每次这样的大军开拔,最终能囫囵个回去的,十不存三。
他看着前面那些年轻士兵依旧带着兴奋和憧憬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看透生死的苍凉。渡河?汴州?那都是陛下和将军们想的事情。他只想熬过这场不知终点的跋涉,也许,还能活着见到那间破茅屋里微弱的灯火。
中军处,李存义骑在神骏的战马上,玄甲在灰暗的天光下更显凝重深沉。他脸上依旧带着坚毅,但紧抿的嘴唇和偶尔扫过漫长行军队伍的锐利目光,显露出他并非毫无压力。阎宝策马跟在稍后位置,眉头紧锁成川字,目光如同警惕的鹰隼,不时扫视着道路两侧起伏的丘陵、枯败的树林和远处荒废的村落。他的担忧并未因李存义的决断而消散,反而随着大军日益深入敌境而愈发沉重,如同心头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斥候的回报,都让他心中的警铃更响一分。
“报——!”
一骑快马卷着烟尘从前路狂奔而回,马蹄翻飞,踏碎冻土。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一丝紧张:“陛下!前方二十里,杨刘渡口在望!但……对岸发现大队梁军游骑活动!人数不少,斥候交锋数次!观其动向,似正在加固营栅,且……河滩有浮桥被焚毁的浓烟!”
李存义眼神陡然一厉,如同出鞘的寒刀:“贺瓌动作倒快!想锁住渡口,阻朕天兵?痴心妄想!”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前军加速前进!斥候营全部散开,沿河岸搜索,务必探清对岸虚实,找出敌军布防薄弱点!工兵营准备,抵达渡口后,即刻搜集所有可用船只、木料、门板,不惜一切代价,架设浮桥!今日,朕必踏黄河而过!”
命令如同凛冽的北风,瞬间席卷全军。沉闷的行军队伍陡然加速,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军官急促的喝令声,交织成一曲战前的死亡交响。
赵大柱被人流推搡着向前,手中的长矛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冷汗。他茫然地望着远处翻滚的黄河水,浑浊的浪涛中夹杂着细碎的冰凌,像无数锋利的牙齿。对岸隐约可见的梁军营寨,让他想起了汴州城外那间低矮的茅屋。娘亲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灶台前熬粥,还是倚着门框眺望北方?
孙石头默默检查着弓弦,粗糙的手指拂过每一寸牛筋。这把跟随他多年的硬弓,弓身已经被手掌的油脂浸润得发亮。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又望了望远处翻滚的黄河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知道,当太阳爬到那个位置时,河滩上就会多出许多不会再动的尸体,这其中会不会有自己,一切皆未可知。
黄河在杨刘渡口处略显开阔,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浮冰,发出低沉的咆哮。对岸的梁军营寨依着河滩高地而建,简陋的木栅栏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几处浮桥的残骸还在冒着滚滚黑烟,火舌舔舐着焦黑的木材,发出噼啪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