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震耳欲聋的打铁声中,一支支箭簇、一柄柄横刀逐渐成型。但安彦之注意到,使用的铁料越来越差,有些甚至掺入了破损的农具。最边上的熔炉旁,几个工匠正在拆解最后一批铜器——那是从城中寺庙强征来的佛像。
工坊中央,无数木匠赤裸着上身,在昏暗的火光下挥汗如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油光,肌肉随着每一次挥斧的动作如波浪般起伏。巨大的原木在几十名工匠的合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被抬上木架。锋利的斧刃劈入木心时发出沉闷的“咔嚓”声,宽口锯子来回拉扯时则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木屑如同冬日飞雪般在工棚内飘舞,落在工匠们汗湿的皮肤上,黏结成一片片灰白的斑驳。
他们在赶制的,是这座孤城最后的希望——床弩。粗糙却异常结实的榆木弩架已经成型,粗如儿臂的牛筋绞绳正被工匠们用尽全力一圈圈缠绕在巨大的绞盘轴上,每绕一圈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紧绷声。沉重的弩臂正在几个老匠人的指导下进行最后的调试,他们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每一处榫卯接缝间细细摩挲,确保没有丝毫松动。旁边堆放的铁簇箭镞在火光中闪烁着森冷的光芒,每一支都足有小儿手臂粗细,箭头上还特意铸出了倒钩,确保射入敌阵后难以拔出。
不远处,另一群木工正在赶制悬牌和叉竿。厚实的松木板被铁匠连夜打制的铆钉牢牢固定,长杆顶端包裹着尖锐的铁头,在火把照耀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匠人正用磨刀石打磨叉竿的尖端,每磨几下就要用拇指试试锋利程度,浑浊的眼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更远处的空地上,十几名工匠围着几架结构复杂的木架忙碌着,那是投石机的底座。巨大的梢竿被浸过桐油的麻绳紧紧捆扎,绞盘和数十条牵引索正在紧张地安装调试。沉重的石弹整齐地码放在一旁,每一颗都被精心打磨得相对圆滑,表面还刻着粗糙的凹槽,以确保投掷时的稳定性。
“将军!”
负责督造器械的工营校尉快步跑来,他的脸上混合着疲惫与一丝病态的亢奋。这个原本魁梧的汉子如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铠甲松垮地挂在身上,活像一具行走的骷髅。他用沙哑的声音报告道:“床弩再造五架,三日内可成。悬牌、叉竿日夜赶制,已有三十余具。投石车...”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需五日。檑木、滚油、金汁都在加紧备制。只是...”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绝望,“木料快用尽了...拆光了城西的几座废庙和民房,也快撑不住了。”
安彦之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工棚内跳动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将他眼中的血丝映得格外明显。工匠们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如同地狱中受苦的鬼魂。每一次铁锤的敲击声都像是这座孤城垂死挣扎的心跳,急促而无力。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忙碌的身影,投向远处高耸的城墙。城墙之外,后唐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他们的营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杨刘城四周蔓延。巨大的壕沟像毒蛇般蜿蜒曲折,新垒的土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鹿砦拒马层层叠叠,构成一道道死亡的屏障。
更远处,无数后唐工兵正在砍伐城郊最后的树木,运送土石的队伍如同蚂蚁搬家般络绎不绝。安彦之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个巨大的木制框架正在营中空地搭建,那轮廓分明是比梁军正在赶制的投石车更为庞大的攻城器械——云梯和吕公车的雏形!
围困,才刚刚开始。而城内的粮草,已经断绝。战马,也所剩无几。就连守城器械也已经跟不上消耗的速度。
“传令…”
安彦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狠厉。他缓缓抬起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全城搜查!所有大户地窖,百姓存粮,牲口家禽!一粒米,一只鸡,都不许留!全部充作军粮!违令者...”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斩!”
这个字像一块寒冰砸在地上,让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低了几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校场方向那几口翻滚着马肉汤的大锅,补充道:“还有...所有能动的民夫,继续拆!拆房梁!拆门板!拆一切能烧的木头!守城需要火!需要滚油!需要滚木!”
这道命令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城内勉强维持的平静。很快,绝望的哭嚎声、军士粗暴的砸门声、翻箱倒柜的破碎声,开始在紧闭的门户之后响起。杨刘城,这座被围困的孤岛,正从内部开始,被饥饿和恐惧一寸寸地啃噬、瓦解。而城外的后唐大军,则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正有条不紊地磨砺着爪牙,等待着这座孤城流尽最后一滴血。黄河的冰层依旧坚硬,但城内的生机,却在严寒与绝望中,迅速冻结、消亡。
与此同时,杨刘城头那几缕被后唐箭雨压制得奄奄一息的烽烟,终究未能彻底熄灭。它们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挣扎着钻出箭垛的缝隙,倔强地融入铅灰色的天穹。这微弱的信号,就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更广阔的黄河下游战场,激荡起汹涌的暗流。
距离杨刘城东南方向百余里,濮州城外的梁军大营内,战鼓骤然擂响。不同于杨刘城头的绝望嘶鸣,这鼓点急促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被压抑许久的躁动与杀意。鼓声惊起营中栖息的寒鸦,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阴沉的天空,发出刺耳的鸣叫。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后梁北面行营招讨使贺瓌端坐于帅案之后,一身锃亮的明光铠在烛火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这位年约五旬的将军面容刚毅,额头上几道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神锐利如鹰。此刻他正死死盯着案上一卷刚从汴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诏书,以及一张潦草绘就、标注着杨刘烽火示警位置的简易地图。诏书上朱砂御批的“火速驰援,不得有误”八个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