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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远比姜芷想象中更为喧嚣庞杂。

尚未入城,官道上便已车马如龙,人流如织。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脚夫、骑马挎刀的江湖客、拖家带口的流民、还有装饰华丽的马车与轿辇,各色人等混杂,将本就宽阔的官道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膻气、汗水的酸臭、食物的香气、以及尘土飞扬的呛人味道。

姜芷一行人,混迹在一队同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逃荒人群中,毫不起眼。赵重山换上了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褐,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毡帽,刻意弯着腰,收敛了周身那股迫人的锐气,扮作一个沉默寡言、身体似乎还有些虚弱的农家汉子。姜芷则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头发用一块旧头巾包得严严实实,脸上还刻意抹了些灰土,背着用旧包袱皮改成的、装着安平的简陋背篓。陈三也换上了类似的装扮,搀扶着腿脚不便、神色萎顿的丁顺。

他们看起来,与周围那些被天灾人祸逼得离乡背井、眼神麻木的难民,并无二致。只有偶尔抬起头,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机警与审视,才能泄露一丝不同。

城门口的盘查比想象中松散许多。守城的兵卒懒洋洋地,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他们褴褛的衣衫和空荡荡的行囊,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些载着货物的马车和看起来油水丰厚的行商身上。这倒也正常,每日涌入河间府的流民数以千计,官府早已见怪不怪,只要不闹事,便也懒得深究。

进入城内,喧嚣更是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甚至还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高楼广厦与低矮破旧的棚户交错,绫罗绸缎与破衣烂衫并行,朱门酒肉臭与路有冻死骨,在这里以一种奇异而赤裸的方式共存。

姜芷紧紧跟在赵重山身后,小心地护着胸前的背篓。安平似乎被这从未见过的嘈杂景象吓到了,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发出细微的哼唧。姜芷连忙轻轻拍抚,低声哼唱安抚。赵重山脚步不停,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人流、以及那些不易察觉的角落。陈三则半搀半扶着丁顺,亦步亦趋,警惕地注意着身后和侧翼。

他们没有在任何热闹的街市停留,而是径直穿过了几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按照赵重山事先打探到的模糊信息,朝着城西那片被称为“泥水巷”的区域走去。越是靠近,街道越是狭窄污秽,两侧的建筑也越发低矮破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污水、垃圾和廉价脂粉的古怪气味。行人的神色也变得愈发复杂,警惕、麻木、狡黠、凶狠,各色目光在阴暗处闪烁。

这里,便是河间府阳光照不到的背面,三教九流汇聚的“鬼市”边缘地带。

终于,在一处挂着个破烂不堪、字迹模糊的“黄记杂货”招牌的低矮铺面前,赵重山停下了脚步。铺面门口堆着些不知所谓的破烂,门板半掩,里面黑黢黢的,透着一股霉味。

赵重山回头,看了姜芷和陈三一眼,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深吸一口气,抬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响了门板。

三长,两短,再三长。

里面毫无动静。

赵重山不疾不徐,又重复了一遍。

片刻之后,门板后面传来一个嘶哑而警惕的声音:“谁啊?打烊了!”

“故人荐我来,买点‘山里货’。”赵重山压低了嗓音,说出事先约定的暗语。这暗语,是他多年前在军中间接得知的一条线,据说与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指向的便是这“泥鳅黄”。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门板“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张蜡黄干瘦、留着两撇鼠须的脸探了出来,一双细小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带着审视和算计,在赵重山几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赵重山虽然刻意掩饰但依旧挺直的背脊、和陈三扶刀般习惯性动作的手上,多停留了一瞬。

“山里货?什么成色?分量如何?”鼠须男人,应该就是“泥鳅黄”了,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很快。

“陈年的‘老山参’,品相完整,就是沾了点‘红土’,不好出手。”赵重山不动声色,继续用暗语回答,同时,手在怀里,轻轻碰了碰那个贴身藏着的油布包。

泥鳅黄的眼中精光一闪。“红土”在暗语中,往往指代“血光”或“麻烦”。他再次仔细打量了赵重山一番,似乎掂量着他话里的分量和可能带来的风险,又瞥了一眼他身后风尘仆仆、带着妇孺和伤员的“家眷”,脸上的皱纹挤了挤,终于将门板拉开了一些,侧身道:“进来说。”

铺面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狭窄拥挤,货架上胡乱堆放着些真假难辨的古董、破损的兵器、沾着泥的陶罐,空气中灰尘弥漫。泥鳅黄引着他们穿过堆满杂物的前堂,来到后面一间更加阴暗的小屋,点亮了一盏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屋。屋里只有一张瘸腿的桌子和几把破凳子,墙上挂着一张泛黄模糊的山水画,画轴都开裂了。

“货,看看。”泥鳅黄搓着手,直接开门见山,那双小眼睛紧盯着赵重山。

赵重山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示意姜芷抱着安平、陈三扶着丁顺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休息,自己则站在屋子中央,挡住了大部分来自门口的视线。他这才缓缓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放在瘸腿的桌子上,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

当最后那层油布揭开,露出里面陈旧的木盒时,泥鳅黄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下。他凑近了些,却并没有立刻伸手去碰,而是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木盒的材质、样式,甚至凑近闻了闻那股陈年的、混合着桐油和一丝极其淡薄血腥气的味道。

“打开。”他嘶哑道。

赵重山依言,打开了木盒的盖子。泥鳅黄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那本旧册子和几封信件上。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的一角,快速扫了几眼里面的内容,又看了看信件的封口和模糊的火漆印。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变得有些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块黑色的令牌上,尤其在那暗红色的污渍上停留了片刻,瞳孔微微收缩。

“啪”的一声,赵重山合上了木盒盖子。

泥鳅黄猛地抬起头,那双小眼睛死死盯着赵重山,仿佛要将他看穿。“这东西……哪来的?”

“祖上传下来的。”赵重山面不改色,声音平淡,“家里遭了灾,过不下去了,只好拿祖产换点活命钱。”

“祖产?”泥鳅黄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但也没有深究。干他们这行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该问的不同。他摸着下巴上的鼠须,沉吟了片刻,似乎在飞速计算着这东西的价值和可能带来的麻烦。

“东西……烫手,很烫手。”泥鳅黄缓缓道,目光重新变得精明而闪烁,“沾了‘红土’,还是陈年的‘老山参’,知道它‘药性’的人不多,但一旦知道,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一般人,接不住,也不敢接。”

“所以,才来找黄爷您。”赵重山语气不变,“黄爷门路广,认识的都是有‘胃口’的大主顾。我们只要一笔够我们一家老小远走高飞、安身立命的银子,再加几份干净的‘路引’。至于这东西到了谁手里,用来做什么,与我们无关。”

泥鳅黄又沉吟了半晌,似乎在权衡利弊。这笔买卖,风险极高,一旦泄露,他这小身板恐怕瞬间就会被碾碎。但同样的,利润也极高,能接下这种“货”的主顾,出手绝不会吝啬,中间的抽成,足以让他逍遥好一阵子。

“八百两。”泥鳅黄终于开口,报出一个数字,“现银。路引另算,三百两一份,保真,河间府衙存档可查的底子。四份,就是一千二百两。加起来,两千两。”

两千两!姜芷在一旁听得心头一跳。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普通人家几辈子吃喝不愁。但她也明白,这钱,是买命钱,也是他们通往未知前路的唯一资本。

赵重山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似乎对这个数字早有预料。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平静地说:“黄爷,明人不说暗话。这东西值多少,你知我知。两千两,买我们一家闭嘴远走,买您一条安稳财路,不贵。但我还有个条件。”

“说。”

“银子,一半给现银,一半换成京城‘四海钱庄’不记名的银票,要小面额,散开的。”赵重山道,“路引,身份要干净,最好是南边遭了灾、户籍湮灭难查的那种。名字相貌,按我们说的做。”

泥鳅黄眯着眼,上下打量着赵重山,忽然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行家啊。成!就按你说的办。不过,得先付三成定金,六百两。剩下的,东西出手后,老地方交割。”

“可以。”赵重山点头,“定金,我们现在就要。路引,最迟明天晚上。”

“爽快!”泥鳅黄一拍大腿,“等着。”他转身,钻进小屋更里面一个用破帘子隔开的角落,窸窸窣窣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和几锭散碎银子,又拿出纸笔。

赵重山仔细检查了银子的成色和重量,确认无误。然后,他口述了四个人的新身份:赵大山,南江府人士,因水灾逃荒;其妻赵姜氏;其弟赵三;同乡丁全(丁顺化名)。泥鳅黄运笔如飞,很快将基本信息写好。

“相貌特征,你们自己填。指模,也得按上。”泥鳅黄将几张空白的“路引”和印泥推过来,“记住了,从今往后,你们就是这纸上的人了。以前是阿猫阿狗,都跟你们没关系了。”

赵重山接过,递给姜芷和陈三。几人按照商定好的相貌特征填写,又按上了指模。当那鲜红的指印按在粗糙的纸面上时,姜芷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仿佛随着这一按,那个来自青石镇的厨娘姜芷,那个“回味斋”的老板娘,便真的被留在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逃荒妇人“赵姜氏”。

交割完毕,泥鳅黄将木盒仔细收好,藏入怀中,低声道:“明晚子时,城东废弃的河神庙,一手交钱,一手交剩下的路引。过时不候。”说完,便摆出送客的姿态。

赵重山也不多言,收起银子和那份只有基本信息的路引草稿,对姜芷几人示意,迅速离开了这间充满霉味和危险气息的小屋。

重新回到阳光(虽然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和喧嚣的街道上,几人都暗暗松了口气。怀里的银子沉甸甸的,却压不住心头那份悬空的不安与决绝。

他们没有在泥水巷附近逗留,而是迅速拐入另一条更偏僻的巷子,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位置偏僻的小客栈要了两间最便宜的下房,暂时安顿下来。

关上房门,插好门闩,陈三立刻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赵重山则迅速检查了房间的窗户和墙壁。姜芷将安平从背篓里抱出来,小家伙似乎累了,已经睡着,小脸儿红扑扑的。

“暂时安全。”赵重山低声道,靠着墙壁坐下,微微喘息。刚才与泥鳅黄的周旋,看似平静,实则耗费了他不少心力,伤口也隐隐作痛。

“那人……可信吗?”姜芷担忧地问。那泥鳅黄一看便是奸猾狡诈之辈,与这种人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不可全信。”赵重山摇头,“但眼下,只有这条路。他想要钱,就不会在交易完成前动我们。明晚拿到剩下的银票和路引,我们立刻离开河间府,一刻也不停留。”

“丁顺哥那里……”姜芷看向另一间房的方向。

“陈三,你去看看丁顺,把吃的给他送去,也让他按好指模。”赵重山吩咐,“告诉他,从现在起,他就是丁全,腿是在逃荒路上被倒塌的房屋砸伤的。无论谁问,都这么说。”

陈三领命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姜芷和赵重山,以及熟睡的安平。短暂的沉默后,姜芷拿出干粮和水,递给赵重山:“先吃点东西吧。”

赵重山接过,却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姜芷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低声道:“怕吗?”

姜芷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怕。但更怕……停下来,或者回头。”她顿了顿,看着怀中安平恬静的睡颜,“为了他,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闯。”

赵重山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轻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安平露在襁褓外的小手。那小小的、柔软的手指,似乎让他冰冷的眼神融化了一瞬。“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再无多言。

第二天,他们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客栈。赵重山需要休息,恢复体力。姜芷则用客栈提供的简陋炉具,熬了些米粥,又去外面买了些热乎的胡饼和酱菜,尽量让大家吃得好一点,储备体力。陈三则负责警戒和打探消息,确认晚上去河神庙的路线,以及离开河间府的最佳路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窗外市井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开来,房间里只有安平偶尔的呓语和几人压抑的呼吸声。每个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既盼望着子时快点到来,交易顺利,又隐隐担忧着可能出现的变故。

夜幕终于降临。河间府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光怪陆离。某些街区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而他们所在的偏僻角落,则早早陷入了黑暗和寂静。

子时将近。赵重山、姜芷(背着安平)、陈三三人悄然离开了客栈。丁顺腿脚不便,留在客栈看守行李和剩余的银两,并约定若天明他们未归,便自行设法离开,前往下一个约定的地点等待。

河神庙位于城东一片荒废的河滩附近,早已断了香火,庙宇破败不堪,在凄清的月光下,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兽黑影,透着阴森。寒风掠过荒草丛和残破的墙壁,发出呜呜的怪响。

他们按照约定,提前半个时辰到了附近,在暗处仔细观察。庙宇周围寂静无人,只有虫鸣和风声。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子时即将到来时,一个矮小瘦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庙门口,正是泥鳅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闪身进了庙内。

赵重山又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其他埋伏,才打了个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破庙。陈三留在门外警戒,赵重山和姜芷走了进去。

庙内更加黑暗,只有泥鳅黄手中一盏气死风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映照着布满蛛网和灰尘的残破神像,显得格外诡异。

“东西带来了?”泥鳅黄的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赵重山点点头,却没有立刻拿出东西,而是沉声道:“我们要的先拿来验看。”

泥鳅黄啐了一口,似乎不满,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油纸包和几张纸,递了过来。油纸包里,是厚厚一叠面额不一的银票,最上面是“四海钱庄”的印记。那几张纸,则是正式的路引,上面已经盖上了模糊的官印,填写了他们昨日约定的信息,甚至还有简略的相貌描述和指模拓印,看起来足以乱真。

赵重山就着灯光,快速而仔细地检查了银票的真伪和数额,又核对了路引上的信息,确认无误后,才对姜芷微微点头。

姜芷从怀中(实际是从空间里)取出那个木盒——真的木盒早已被赵重山调换藏匿,此刻她拿出的,只是一个外观相似、内里填充了沙土废纸的空盒,重量相仿。这是赵重山以防万一留下的后手。

泥鳅黄接过木盒,迫不及待地打开一条缝,就着灯光瞥了一眼里面似乎差不多的旧册子边缘和黑色令牌一角,又掂了掂重量,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迅速合上收起。“钱货两清!三位,后会无期!”他不再废话,转身就要从神像后的破洞钻出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破庙外面,突然传来陈三一声短促的厉喝:“谁?!”紧接着便是兵刃交击的脆响和打斗声!

赵重山脸色一变,瞬间将姜芷拉到身后,同时吹熄了泥鳅黄手中的风灯。庙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妈的!有埋伏!”泥鳅黄惊怒交加的低骂声在黑暗中响起,伴随着他慌乱的、摸索逃跑的窸窣声。

几乎同时,几条黑影从庙门和破窗同时窜入,刀光在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下,反射出森寒的光芒,直扑赵重山和姜芷所在的位置!

这些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他们!而且,时机抓得如此之准,显然是早就盯上了,或者……泥鳅黄本身就有问题!

“低头!”赵重山低吼一声,将姜芷猛地推向一根粗大的柱子后面,自己则赤手空拳,迎着最先扑到的刀光撞了上去!他伤势未愈,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但那股沙场磨砺出的狠厉和精准仍在。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夹杂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和一声惨叫,最先冲进来的黑衣人被他用巧劲撞飞,手中的刀也脱手飞出。

但更多的黑衣人涌了进来,刀光如网,将赵重山团团围住。黑暗中,只听得拳脚到肉的闷响、刀刃破风声、以及压抑的痛呼。赵重山如同被困的猛虎,虽然勇悍,但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很快又添新伤,鲜血的味道在破庙中弥漫开来。

姜芷躲在柱子后,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她一手紧紧护着胸前的安平——小家伙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另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赵重山给她防身的、磨得锋利的短匕。

不能慌!不能成为他的拖累!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呐喊。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黑暗中急速搜寻。破庙空间不大,黑衣人大概有五六个,身手都不弱,配合默契,显然不是普通毛贼。赵重山虽然悍勇,但伤势影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陈三在庙外似乎也被绊住了,打斗声激烈,一时冲不进来。

怎么办?!

忽然,她目光瞥见泥鳅黄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地上似乎掉落了一个小布包,正是他刚才装银票和路引的油纸包!可能是在黑暗和慌乱中掉落的。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姜芷脑海。她猛地从柱子后探出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块碎银子,狠狠掷向庙门口的方向,同时尖声大喊:“银票和路引在他身上!别让他跑了!”她指的是泥鳅黄可能逃跑的、神像后的破洞方向。

这声喊叫在寂静的破庙和激烈的打斗中显得格外突兀。

围攻赵重山的黑衣人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其中两人下意识地朝着姜芷所指的、神像后破洞的方向望去,攻势出现了瞬间的漏洞。

就是现在!

赵重山战斗经验何其丰富,虽然不明白姜芷为何这样喊,但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猛地一矮身,避开迎面一刀,同时一个扫堂腿,将左侧一名黑衣人狠狠绊倒,夺过他手中的刀,反手一刀,格开右侧袭来的兵刃,刀光顺势一撩,在那黑衣人胸前划开一道血口!

惨叫声响起。

而姜芷在掷出银子、喊出那句话的同时,已经如同灵猫般,借着黑暗和混乱,弯腰疾冲几步,一把捞起地上那个油纸包,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与神像破洞相反的另一侧——一面早已坍塌了一半的土墙缺口,钻了出去!

外面月光稍亮,只见陈三正与三名黑衣人缠斗,身上已挂彩,但兀自死战不退,将庙门堵住大半。姜芷的出现,让那三名黑衣人也愣了一下。

“拦住那女人!东西在她身上!”庙内,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吼道(显然不是泥鳅黄,而是黑衣人的头目)。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或许银票和路引并不在泥鳅黄身上,而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这里!

两名黑衣人立刻舍了陈三,朝着姜芷扑来!

姜芷心中骇然,抱着油纸包和安平,拼命朝着预先看好的、不远处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跑去!她不会武功,体力也一般,抱着孩子,根本跑不快。眼看那两名黑衣人就要追上,森寒的刀锋几乎已经触及她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沉闷而奇特的撞击声从身后传来!

那两名追得最近的黑衣人,如同被重锤击中,闷哼一声,前扑的势头猛地一顿,随即踉跄倒地,挣扎了两下,竟然不动了。

姜芷愕然回头,只见月光下,一个身材矮壮、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芦苇荡边缘,手中似乎持着一件短小的、奇怪的武器,正冒着淡淡的青烟。那人对着姜芷急促地打了一个“快走”的手势,随即身形一闪,没入茂密的芦苇丛中,消失不见。

是帮手?!是谁?

姜芷脑中一片混乱,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来不及细想,趁着剩下的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的瞬间,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冲进了芦苇荡深处!

身后,破庙方向的打斗声似乎更加激烈,夹杂着呼喝和惨叫,但很快,又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夜风吹拂芦苇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河间府不夜的喧嚣。

姜芷躲在一丛最茂密的芦苇后,紧紧捂住安平的嘴——孩子早已吓得哭不出声,只剩下惊恐的抽噎——她自己的心脏也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挣脱胸膛。她死死抱着怀里的油纸包,那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也是引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芦苇荡外,终于传来了刻意放轻、却熟悉的脚步声,以及陈三压低了嗓音的、带着焦急的呼唤:“嫂子?嫂子?你在吗?”

姜芷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确认是陈三的声音,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月光下,陈三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敌人的,手中提着一把夺来的刀,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紧张。他身后,赵重山拄着刀,踉跄走来,胸前和手臂又多了几道伤口,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芦苇荡。

“重山!”姜芷再也忍不住,抱着安平和油纸包冲了出去,扑到赵重山身边,声音哽咽,“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赵重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目光却落在她怀里的油纸包上,又迅速扫视周围:“刚才……有人帮你?”

“是,一个蒙面人,用……用一种会冒烟、很响的东西,打倒了追我的人。”姜芷惊魂未定地描述。

赵重山眉头紧锁,与陈三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会冒烟、很响的武器?那是什么?江湖上似乎从未听说过。而且,对方是敌是友?为何相助?又为何蒙面?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此地不宜久留。”赵重山当机立断,“泥鳅黄跑了,那些黑衣人的尸体留在庙里,很快就会引来官府。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河间府!”

“丁顺哥还在客栈!”姜芷急道。

“我和陈三去接他,顺便拿行李。你带着安平,先去南城门附近等着,那里有早起的贩夫走卒,容易混出去。如果我们天亮还没到……”赵重山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决绝,“你就带着安平和银票路引,自己出城,往南走,去我们之前说好的地方等三天。”

“不!我们一起!”姜芷抓住他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听话!”赵重山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她低喝,但眼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关切和急迫,“我和陈三脚程快,目标也大。你带着孩子,分开走更安全。记住,南城门,天亮前若等不到我们,就自己走!”

姜芷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知道,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用力点头,将油纸包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又将安平用背篓重新绑好,最后深深地看了赵重山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

“小心。”她只说了两个字。

赵重山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但手上沾满血污,最终只是重重握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对陈三道:“走!”

两人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姜芷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辨明方向,朝着南城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去。怀中的银票和路引硌得她生疼,背上的安平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决绝,不再哭泣,只是用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夜色深沉,前路茫茫。

马车尚未见到,血雨腥风却已扑面而来。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向前,必须活下去,带着希望,也带着沉甸甸的秘密与未知的援手之谜,朝着那未知的天涯,步履不停。

(第244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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