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姜芷与那位心思深沉的御史大人隔绝开来。但沈墨最后那句话,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心尖——“想想你当如何陈述,如何应对质询。”
如何应对?
回到那间冰冷孤寂的看守房,姜芷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方才在沈墨面前强撑的那点激动和希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留下的是更深的焦虑和冰冷的现实。
对质。她将在三天后,于庄严肃穆的州府二堂之上,面对经办此案的官吏、可能被收买的兵丁、以及那个“同伙”证人。她有什么?满腔的冤屈,一份血书,和……一张嘴。
沈墨说得对,卷宗是死的,人是活的。卷宗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但人,只要开口,就可能有破绽。尤其是那些临时被推到台前、本身未必心志坚定、或者只是奉命行事的“棋子”。
可破绽在哪里?从何入手?
王氏的贪婪和落井下石,只是冰山一角,动不了根本。那个所谓的“同伙”是关键,但他既然敢诬告,必有所持,或是受了重利,或是家人被挟。想在公堂上撬开他的嘴,难如登天。经办官吏?他们恐怕早已统一口径,甚至会反咬她“咆哮公堂”、“诬告良吏”。
她需要一个缺口。一个能让对方猝不及防,能动摇其阵脚,甚至能诱使其主动暴露的缺口。
姜芷的眉头紧紧蹙起,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从赵重山接到调令,到出事,到被抄家,整个过程在她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如同慢放的皮影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每一次对话,都被她反复咀嚼、审视。
突然,一个几乎被她忽略的细节,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了起来。
抄家那天。
混乱,恐惧,绝望。衙役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王氏在一旁假惺惺地哭嚎,吴妈抱着安平瑟缩在角落……
然后,是那个领头的班头。姓宋,还是姓孙?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一脸横肉,眼神凶狠,指挥若定。但让她心头一动的是另一个几乎被淹没在嘈杂中的画面——一个年轻些的衙役,似乎是个生面孔,动作有些笨拙,在翻检她卧房妆奁时,不小心将一支不值钱的铜簪碰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抬起头时,目光恰好与缩在墙角的她对上了一瞬。
那眼神……很复杂。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还有飞快移开的躲闪。
当时她心如死灰,并未深想。此刻回忆起来,那瞬间的眼神交流,却显得如此突兀。一个奉命抄家、本该理直气壮甚至趾高气扬的衙役,为何会对她这个“犯妇”流露出慌乱和愧疚?除非……他心中知道些什么?或者,他并非完全认同这次行动?
这个年轻衙役,会是那个“破绽”吗?姜芷不敢确定。但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有缝的蛋”。时间只有三天,她必须赌一把。
可是,她被关在这里,如何接触那个衙役?即便接触了,又如何让他开口?威逼?她没这个能力。利诱?她身无分文,且对方未必敢收。
就在姜芷陷入绝境般的思索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送饭的杂役,而是沈墨身边那位不苟言笑的青衣属官。他手里提着一个粗糙的食盒,还有一个不大的布包。
“姜氏,”属官将东西放在门口那张瘸腿桌上,声音依旧平淡,“御史大人吩咐,让你这几日好生将养。这是伤药和干净布条,自己处理一下伤口。饭菜也比往日好些,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姜芷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墨……让人给她送药和好饭食?
“谢……谢大人恩典。”她连忙起身,想要下拜。
“不必。”属官抬手制止,目光在她肩头血迹斑斑的破衣上扫过,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极低的声音,近乎耳语般快速说道:“大人让我转告你,‘与其想着如何驳倒对方,不如想想,对方最怕你说出什么,最想让你承认什么。还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长,‘有些人,看起来凶狠,未必心硬;有些人,看起来木讷,未必糊涂。’”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仿佛刚才那两句话只是姜芷的幻觉。
门再次被锁上。
姜芷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沈墨的话!他是在……指点她?
“对方最怕你说出什么,最想让你承认什么……”姜芷喃喃重复,眼睛越来越亮。是的,她一直想着如何证明赵重山清白,如何驳倒对方的证据。但她忘了,构陷者同样有他们的恐惧和目的。他们最怕的,绝不是她空口白牙的喊冤,而是她拿出他们预料之外的、能动摇“铁案”根基的东西,或者,指出他们计划中的破绽!他们最想让她承认的,无非是赵重山罪有应得,甚至她自己也有牵连,以此彻底堵住她的嘴,绝了后患。
“有些人,看起来凶狠,未必心硬;有些人,看起来木讷,未必糊涂。”这后半句,几乎是指着鼻子告诉她——不要只看表面,那个年轻衙役,或许就是突破口!
姜芷猛地扑到桌边,打开食盒。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窝头清水,而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碗油光闪闪、炖得烂熟的红烧肉,还有一碟翠绿的青菜。旁边布包里,是两小瓶金疮药和一卷干净的细白棉布。
泪水瞬间模糊了姜芷的视线。这不只是食物和伤药,这是希望,是沈墨传递给她的、无声的支持和暗示!
她胡乱抹去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处理伤口,吃饭,保存体力。然后,她要好好想想,怎么利用这三天,怎么“钓”出那个可能的破绽,怎么在公堂上,给对手一个“惊喜”。
接下来的两天,姜芷的生活规律得出奇。按时处理伤口(金疮药效果极好,红肿消退了不少),认真吃饭,然后便是长时间的静坐和思索。她将可能面对的问题,对方可能提出的刁难,一一在脑中预演,并思考应对之策。更多的时间,她在反复推敲那个“年轻衙役”的细节,以及如何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传递出一个只有“有心人”才能接收到的信号。
她需要设一个饵。一个看似无心、实则精准的饵。
机会,在第三天的清晨,意外地来了。
送早饭的不再是之前那个沉默的杂役,换了一个人。这人年纪稍大,脸上有疤,眼神浑浊,动作也有些拖沓。他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从门上的小窗递进来时,姜芷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得这张脸!虽然不是那个年轻衙役,但这人那天也在抄家的队伍里,似乎站在外围,是个不起眼的角色。
姜芷接过粥碗,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立刻退回角落,而是捧着温热的粥碗,靠在门边,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门外人听清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叹息道:“唉……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贼人,劫了镖银,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夫君是冤枉的啊……那些官爷来抄家,把我婆婆留下的一支银簪子也拿走了,那簪子不值钱,就是老人家一点念想……”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充满了无助和哀伤,完全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妇人在悲叹命运。但她的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门外送饭的人似乎顿了顿,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接话。
姜芷继续低声啜泣:“……那簪子是莲花头的,背面还刻着个小小的‘安’字,是我婆婆的闺名……官爷们拿走了那么多值钱物件,何必还要这支旧簪子……若是哪位官爷行行好,能把这簪子还我,我就是当牛做马也……”
她的话没说完,门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像是清喉咙的声音,然后是迅速远去的、略显慌乱的脚步声。
姜芷的心,骤然提了起来。他听到了!他听进去了!
莲花头,刻着“安”字的旧银簪。这是她精心编造的“饵”。这支簪子根本不存在,是假的。但如果那天的抄家真有猫腻,如果衙役中有人心里有鬼,或者单纯只是贪心,私下昧下了什么东西,这个关于“特定样式、带有标记的旧银簪”的描述,就极有可能触动某些人的神经,让他们产生联想、疑虑,甚至……恐慌。
尤其,如果抄家行动背后另有目的,不只是为了坐实罪名、抄没财产那么简单的话……这支不存在的“簪子”,就可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变量。
姜芷退回床铺坐下,慢慢喝着已经微凉的粥,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饵已经撒出去了,会不会有鱼咬钩?咬钩的会是谁?是那个年轻衙役,还是其他人?她无法预料。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并准备好应对公堂上的一切。
午后,有衙役来提她。不是去公堂,而是被带到一间厢房,让她梳洗一番,还给了她一套半旧但干净的粗布衣裙换上。沈墨显然不想让她以过于狼狈凄惨的形象出现在公堂上,那会影响“观瞻”,也可能削弱她话语的可信度。
姜芷默默配合。洗净脸和手,换上干净衣服,将散乱的长发勉强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眼窝深陷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即将到来的对决而燃烧着两簇幽暗却执拗的火光。
未时正,州府衙门二堂。
姜芷被衙役带了进来。二堂比正堂小,但依旧庄严肃穆。正面高悬“明镜高悬”匾额,下设公案。公案后,沈墨已端坐其上,穿着正式的青色御史公服,头戴乌纱,面容沉静,不怒自威。公案两侧,设了记录书案。下方左右,已站了几个人。左边是州府负责此案的刑房书吏、捕快班头,还有那个姜芷在供状上见过名字的“同伙”王癞子,此人獐头鼠目,眼神飘忽,被两个衙役看着。右边则空着,显然是留给她的位置。
堂下两侧,还站着几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以及沈墨带来的两名随行护卫,气氛凝重压抑。没有旁听百姓,这是一场不公开的质询,但其重要性,却远超公开审理。
“民妇姜芷,叩见御史大人。”姜芷走到堂中,依礼跪下。
“起来。”沈墨的声音在空旷的二堂内回响,“今日质询赵重山通匪劫饷一案相关情由。姜氏,你既递血书鸣冤,指称你夫赵重山遭人构陷,便将你的理由、疑点,一一道来。切记,据实陈情,不得妄言。”
“是,大人。”姜芷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开始陈述。她的声音不再颤抖,虽然依旧沙哑,却条理清晰,将之前的疑点一一指出:调令的蹊跷、时间地点的不符、抄家的仓促与针对性、以及所谓“同伙”供词中的矛盾之处。
她说完,沈墨看向左边的刑房书吏:“李书办,姜氏所言,你等有何辩驳?”
那李书办是个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的干瘦男子,闻言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御史大人,此案人证物证确凿,经州府上下仔细核查,并无不妥。调令出自兵部,印信文书俱全,岂能有假?王癞子供认不讳,指认赵重山为内应,细节详实。至于抄家,乃是依律行事,起获部分赃银赃物,更是铁证。姜氏所言,不过是一面之词,为其夫开脱之辞,不足为信。”他语气平稳,显然早有准备。
沈墨不置可否,又看向那王癞子:“王癞子,你将当日如何与赵重山合谋劫镖,再讲述一遍。”
王癞子被推到堂中,扑通跪下,结结巴巴地开始复述,内容与供状上大体一致,但眼神始终不敢看姜芷,额角冒汗。
等他说完,沈墨看向姜芷:“姜氏,你对此有何话说?”
姜芷知道,常规辩驳已无意义。她心一横,决定抛出那个“饵”,看能不能搅动这潭死水。
“大人,”她转向沈墨,又看向李书办等人,声音清晰,“民妇方才所言,诸位或许认为是一面之词。但民妇另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李书办和当日抄家的各位官爷。”
李书办皱眉:“何事?”
姜芷的目光,缓缓扫过李书办,扫过那个横肉班头,然后,状似无意地,在班头身后一个低着头的年轻衙役身上停留了一瞬——正是她记忆中那个眼神复杂的年轻人!他果然在这里!
“民妇想问,”姜芷收回目光,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悲愤,“我婆母遗留的一支旧银簪,莲花头,背面刻有一‘安’字,虽不值几文钱,却是老人家遗物,意义非凡。当日抄家,混乱之中,不知被哪位官爷收去了?若是官爷们觉得那也算赃物,民妇无话可说。但若非赃物,可否请官爷们查问一下,将之归还民妇?也好让民妇在狱中,有个念想……”
她的话音刚落,堂上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李书办和那班头明显愣了一下,对视一眼,似乎没料到姜芷会突然问起一支无关紧要的旧簪子。那班头随即粗声道:“什么银簪子?抄家清单在此,所有物品登记在册,并无你所说的什么莲花头刻字银簪!休要胡搅蛮缠!”
“是吗?”姜芷紧紧盯着他,又飞快地瞥了那个年轻衙役一眼。只见那年轻衙役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或许……是民妇记错了样式?”姜芷语气变得不确定,带着试探,“又或者……当日人多手杂,哪位官爷拾到了,一时忘了上交,也是有的?”她将“拾到”和“忘了上交”几个字,咬得稍重。
“放肆!”班头怒道,“你意思是官差私藏赃物?简直血口喷人!”
“民妇不敢。”姜芷低下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民妇只是思念亡婆遗物,心中悲痛,故而有此一问。既然清单上没有,那想必是遗失了。只是……”她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沈墨,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大人,民妇突然想起,那支簪子,我婆母生前曾说过,看似普通,实则内藏玄机,簪体略有中空,曾存放过一些……旧日书信残片。不知是否因此,才引人注意?”
“内藏玄机”?“旧日书信残片”?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李书办和班头的脸色同时一变!那王癞子也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恐。而那个年轻衙役,更是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姜芷,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慌乱!
就是现在!
姜芷的心脏狂跳,她知道,她赌对了!这支凭空捏造的簪子,果然触动了某些人最敏感的神经!这绝不仅仅是一支“遗物簪子”那么简单!它很可能指向了某个他们试图隐藏、或者说,在抄家时真正要找的、但可能没找到或者被意外处理掉的东西!也许是真正的密信?也许是别的什么凭证?
沈墨一直冷眼旁观,将堂上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此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李书办,当日抄家,可曾见过,或者听说过这样一支簪子?”
李书办额头见汗,强作镇定:“回大人,绝无此事!此妇纯属胡言乱语,扰乱公堂!”
“是吗?”沈墨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移向那个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年轻衙役,“你,叫什么名字?当日可在抄家现场?”
那年轻衙役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小人周、周旺……那日……那日在……”
“本官问你,”沈墨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可见过,或者听人提起过,一支莲花头,刻有‘安’字,可能内藏书信的银簪?”
周旺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目光惊恐地看向班头,又看向李书办,最后看向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小人……小人不知……小人没看见……没听说……”
他这反常至极的反应,简直是在脸上写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墨眼神一厉,猛地一拍惊堂木:“周旺!公堂之上,隐瞒实情,该当何罪?你方才神色慌张,言语吞吐,分明心中有鬼!说!那簪子到底怎么回事?若有半句虚言,大刑伺候!”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周旺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终于崩溃,哭喊道:“小人说!小人说!那日……那日抄家,小人是跟着宋班头去的……在、在翻检卧房时,小人的确在妆奁底层,摸到一支冰凉的簪子,样式普通,小人一时贪心,就、就偷偷塞进了袖子里……后来回衙路上偷偷一看,果然是支旧银簪,莲花头的,背面……背面好像……是刻了个字,小人不识字,没细看……觉得不值钱,就、就顺手扔进路边的水沟里了!小人真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书信啊!小人只是贪小便宜,绝无他意!求青天大人明鉴啊!”
他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二堂之上!
李书办和宋班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王癞子更是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姜芷的心,却在这一刻,落回了实处,随即被巨大的狂喜和激动淹没。钓到了!鱼咬钩了!虽然周旺扔掉了簪子,但他承认了簪子的存在!承认了私藏!更重要的是,他证明了这支“特定样式”的簪子,并非姜芷凭空捏造,而是真实存在过!这瞬间就打破了李书办“绝无此事”的断言,也间接印证了姜芷的话——抄家过程,并不像他们声称的那样“规范”、“无误”!存在私下夹带、隐匿物品的行为!
一支不存在的“饵”簪,通过一个心理防线脆弱的“棋子”之口,变成了撕开铁幕的第一道裂口!
沈墨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扫过面如死灰的李书办和宋班头,最后落在瘫软的王癞子身上,声音冰冷,带着无尽的威严:
“一支‘不存在’的簪子,竟真的存在,还被私藏抛弃。李书办,宋班头,你们对此,作何解释?”
“这桩‘铁案’,看来,本官要好好重新‘勘验’一番了!”
(第22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