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车厢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姜芷蜷缩在角落,低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维持着一个受惊妇人应有的姿态,内心却如沸水般翻涌。
周文远就坐在她对面的软垫上,闭目养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弧度。他似乎笃定姜芷已是瓮中之鳖,懒得再多费口舌。那名同车的护卫则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锐利的目光时不时扫过姜芷,带着毫不掩饰的监视。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姜芷在心中飞速盘算。必须尽快套出芸娘的真实下落,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赵重山在外跟踪的风险也越高。但如何开口,才不会引起周文远的警惕?
她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周文远。此人衣着光鲜,指戴玉扳,虽极力做出文人做派,但眉宇间的精明与市侩却难以尽掩。贪财?好面子?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马车又行了一段,驶上相对平坦的官道,速度稍稍加快。姜芷轻轻吸了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用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开口:“周……周管事。”
周文远眼皮都未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我们……这是要直接去京城吗?”姜芷怯生生地问。
“不然呢?”周文远懒洋洋地反问。
“路途遥远,妾身……妾身有些担心。”姜芷绞着手指,语气越发惶恐,“方才在十里坡,您答应过,只要我跟你走,就放了芸娘姐。如今我已在此,不知……不知芸娘姐何时能平安归家?张大哥他……一定急坏了。”
周文远终于睁开眼,瞥了姜芷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讥诮:“赵娘子倒是姐妹情深。放心,周某言出必践。待我们到了前面驿站,安全住下,我自会派人送信,让他们放人。”
又是拖延之词!姜芷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急切和不满:“还要等到驿站?周管事,从十里坡到下一个驿站,至少要大半日路程。芸娘姐身子重,被你们关押着,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我这一路怎能安心?万一我忧思过重,病倒在路上,岂不耽误了周管事您的正事?”
她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芸娘有孕在身、经不起折腾的现状,又暗示了自己若因焦虑而出事,对他周文远也没好处。
周文远眉头微蹙,显然被说中了心事。他背后的主子要的是活蹦乱跳、能问出秘密的姜芷,可不是个病秧子。他沉吟片刻,换上一副伪善的面孔:“赵娘子所言也有理。也罢,周某就做回好人,让你安心。”
他朝车窗外护卫吩咐了一句。马车缓缓停下。周文远从怀中取出纸笔,就着车窗透进的光,快速写了几行字,吹干墨迹,递给车外的护卫,低声嘱咐了几句。那护卫点点头,翻身上了另一匹驮行李的马,调转马头,朝着来路疾驰而去。
“好了。”周文远满意地拍拍手,对姜芷道,“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回去传信,最晚午后,张娘子就能平安到家。这下,赵娘子可放心了?”
姜芷心中警铃大作!传信?放人?演得可真像!若那十里坡的真是芸娘,或许她还会信三分。可那分明是个假货!周文远这番做作,无非是继续演戏安抚她,那个回去“传信”的护卫,说不定只是绕个圈子,或者去办别的事,根本与放芸娘无关!
真的芸娘,绝对被藏在另一个更隐秘的地方!而且,看周文远这有恃无恐的样子,那个地方恐怕守卫更加严密,甚至可能不在青石镇附近!
不能急,不能打草惊蛇。姜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容,连忙道谢:“多谢周管事!多谢!这下妾身总算能安心了。”她低下头,掩饰住眼中闪过的冷光。周文远越是如此敷衍欺骗,越说明真芸娘的下落至关重要,也越需要巧妙套话。
马车继续前行。姜芷不再主动提及芸娘,转而问起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诸如京城风物、路途远近、需要准备何种衣物等,表现得像个对远行既好奇又不安的普通妇人。周文远起初还敷衍几句,后来见姜芷“认命”,问题又琐碎,便渐渐放松了警惕,偶尔也会炫耀般地透露些京城如何繁华、他认识的达官贵人如何了得。
姜芷耐心地听着,捕捉着每一丝可能有用的信息,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撬开周文远的嘴。她知道,赵重山一定像最耐心的影子,远远跟在后面。她必须尽快找到机会。
就在青篷马车驶上官道的同时,青石镇,镇北镖局。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院子里,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镖师伙计,人人身着劲装,腰佩兵刃,肃然而立。张虎站在队列前方,脸色铁青,一双虎目因愤怒和熬夜而布满血丝。他身边,是眼眶红肿、强忍悲痛的芸娘的丈夫,张诚。
赵重山离家前留下的最后一道指令,是通过柱子紧急传达给张虎的:集结人手,备齐兵刃干粮,但按兵不动,等他信号。
可如今,辰时已过,十里坡方向毫无消息传回,赵重山和姜芷音讯全无,芸娘更是生死不明。这种未知的等待,最是煎熬。
“虎哥!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年轻气盛的镖师忍不住低吼,“赵头独自去赴那鸿门宴,嫂子也……肯定是出事了!咱们难道就缩在这院子里当乌龟吗?”
“是啊,虎哥!杀过去吧!管他什么税课司管事,敢动咱们赵头和嫂子,跟他拼了!”
群情激愤,众人纷纷请战。他们都是跟着赵重山刀口舔血过来的兄弟,最重义气,此刻早已按捺不住。
张虎猛地一抬手,压下众人的嘈杂。他何尝不想立刻带人冲去十里坡,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但赵重山临走前那异常严肃的叮嘱言犹在耳:“我不在,镖局由你坐镇。未有我明确信号,绝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毁了根基!”
赵重山将镖局和所有人的后路,都托付给了他。他不能因一时冲动,葬送了大伙的前程,甚至可能打乱赵头的计划。
“都给我闭嘴!”张虎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头的命令,是等!没有他的信号,谁也不能妄动!谁再聒噪,军法处置!”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张虎走到张诚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诚子,放心,赵头和嫂子……一定有办法。芸娘,也一定会平安回来。”
张诚抬起头,这个憨厚的汉子,此刻脸上满是痛苦和绝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抱住了头。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个负责在外围打探消息的趟子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喊道:
“虎……虎哥!不好了!刚……刚得到的消息!赵头在十里坡……被税课司的周管事带人围了!嫂子……嫂子为了救芸娘姐,被迫跟那周文远走了!往……往州府方向去了!”
“什么?!”
如同晴天霹雳,在院子里炸开!虽然早有不好的预感,但听到确切消息,所有人还是瞬间红了眼睛。
“王八蛋!我跟他们拼了!”张诚第一个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站住!”张虎一声暴喝,声震屋瓦,他一把拽住张诚,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地瞪着那报信的趟子手,“消息可确实?赵头人呢?”
“千真万确!”趟子手急道,“是镇上有人亲眼所见!赵头好像受了挟制,没能拦住,眼睁睁看着嫂子被带上了马车!现在……现在恐怕已经走出十几里地了!”
最后的理智的弦,绷断了。
赵重山被围,姜芷被掳,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等待信号”的底线。再等下去,就是坐视首领和恩人陷入绝境!
张虎猛地转身,目光扫过院子里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胸腔剧烈起伏。他知道,不能再等了。赵头或许有他的计划,但眼下这局面,已容不得他们固守待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决绝都吸入肺中,再化作雷霆万钧的力量。他大步走到院中那面代表着镇北镖局尊严和精神的镖旗之下。玄色的旗帜上,“镇北”二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张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猛地将镖旗从旗杆上取下,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所有人的信念和性命。他转过身,面对众人,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击,掷地有声:
“弟兄们!赵头待我等恩重如山!嫂子更是我等恩人!如今奸人作祟,掳我嫂子,困我赵头!此仇不报,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有何颜面称一声江湖儿女!”
“镇北镖局,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镖旗所指,一往无前!”
他猛地将镖旗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怒吼:
“抄家伙!上马!随我追!救回赵头和平安嫂子!踏平奸佞,不死不休!”
“救回赵头和平安嫂子!”
“踏平奸佞!不死不休!”
压抑已久的怒火和血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怒吼声震天动地。十名镖师如同出闸的猛虎,纷纷冲向马厩,牵出早已备好的骏马,翻身上鞍,兵刃出鞘,寒光映着一张张决绝的面孔!
张虎将镖旗牢牢绑在背上,翻身上了一匹最为神骏的黑马,一马当先,冲出了镖局大门!张诚紧随其后,然后是十名如同旋风般的镖师!
马蹄声如同急促的战鼓,敲碎了青石镇清晨的宁静。黑色的镖旗在队伍最前方迎风狂舞,如同一道复仇的黑色闪电,朝着州府方向,疾驰而去!
风云,因这面西去的镖旗,而骤然涌动!
镇上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纷纷探头张望,只见烟尘滚滚,杀气冲天,都不明所以,议论纷纷。无人知晓,这队人马此行,将掀起怎样的波澜,又将各自的命运,引向何方。
而在通往州府的官道上,那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对身后即将追至的雷霆风暴,以及前方更深的阴谋陷阱,似乎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