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覆盖了京城。
谢瑾安押解叛军首领回京那日,正是大雪初霁。朱雀大街上,积雪被清扫出中央通道,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雪沫。囚车缓缓驶过,木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谢瑾安骑马行在队伍最前方,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翻飞。他面容冷峻,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见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也没有听见那些或钦佩、或嫉妒、或敌意的议论。
“那就是镇北侯?好年轻!”
“听说在雁门关又打了胜仗,生擒了叛军首领。”
“啧啧,年纪轻轻就封侯拜将,真是...”
议论声被寒风卷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谢瑾安握紧缰绳,手背上青筋微显。他并非不在意这些议论,只是早已学会将这些声音隔绝在外。
队伍行至皇宫前,金水桥上的积雪已被宫人清扫干净,露出光洁的汉白玉。谢瑾安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兵,整理了一下衣冠,踏上了通往大殿的台阶。
太和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进殿门的谢瑾安。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臣,谢瑾安,奉旨平定边关叛乱,擒获贼首,特回京复命。”谢瑾安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
“爱卿平身。”皇帝微微抬手,“此次平叛,爱卿居功至伟。贼首何在?”
“已在殿外候旨。”
“押上来。”
叛军首领被五花大绑押进大殿。这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虽沦为阶下囚,眼中仍闪着凶光。他一进殿就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皇帝皱眉:“放肆!拖出去,交刑部严审!”
侍卫将人拖走后,大殿内恢复了安静。皇帝看着谢瑾安,缓缓开口:“谢爱卿,朕听说此次平叛,你动用了关外的流民武装?”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一些官员交换着眼色,等着看好戏。
谢瑾安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陛下容禀。臣所动用的,乃是由归顺流民组成的‘守土军’,专为清剿关外马匪、护卫商路而设。这是守土军的名册及军械记录,请陛下御览。”
太监接过奏折呈上。皇帝翻开细看,脸色渐渐缓和:“原来如此。这些流民,本是祸乱之源,你能将他们收编为用,倒是一举两得。”
“陛下圣明。臣以为,治国之道,在疏不在堵。流民为匪,多因生计无着。若能给予活路,使其自食其力,则匪患自消。”
皇帝颔首:“爱卿所言甚是。不过...”他话锋一转,“朕还听说,有人弹劾你私通突厥,可有此事?”
李辅国出列:“陛下,臣以为此事需详查。谢将军与突厥互市往来,难免...”
“宰相此言差矣。”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众人循声望去,见是刚升任户部侍郎的林文修。
林文修出列行礼:“陛下,臣在雁门关时,亲眼所见互市之利。边关百姓因此得以休养生息,突厥各部也渐生归附之心。此乃长治久安之策,岂能因噎废食?”
“林侍郎此言,莫不是在为谢将军开脱?”李辅国冷笑,“互市虽有微利,但军国大事,岂能儿戏?”
两人针锋相对,殿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皇帝抬手制止了争论:“此事朕自有主张。谢爱卿,你一路辛苦,先回府歇息吧。三日后,朕在宫中设宴,为你庆功。”
“谢陛下。”谢瑾安行礼告退。
走出太和殿,寒风扑面而来。谢瑾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知道,这场朝堂之争,才刚刚开始。
镇北侯府坐落在京城东侧的安定坊,朱门高墙,气派非凡。府门前的石狮子披着白雪,更添几分威严。谢瑾安下马时,老管家早已带着一众仆役在门外等候。
“恭迎侯爷回府!”众人齐声行礼。
谢瑾安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站在最前面的妇人身上。那妇人看着约莫三四十余岁,身着深青色绣金纹袄裙,外罩银狐皮斗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点翠发簪,雍容华贵中透着几分疏离。正是他的母亲,赵颜玉。
“母亲。”谢瑾安上前行礼。
赵颜玉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终究化为一声轻叹:“回来了就好。你父亲在书房等你。”
“是。”
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府邸深处的书房。推开门,炭火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案后端坐着一人,正提笔书写。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
谢渊年过半百,两鬓已见斑白,但眉眼间依然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他放下笔,看着走进来的儿子,目光深沉。
“父亲。”
“坐。”谢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边关的事,我都听说了。做得不错。”
谢瑾安坐下,接过父亲递来的茶盏:“父亲过奖。”
“不是过奖。”谢渊轻轻摇头,“你能想到用流民组建守土军,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他话锋一转,“朝中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谢渊苦笑,“瑾安,你为官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在这朝堂之上,真相往往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所向,是利益所在。”
谢瑾安沉默片刻:“父亲教诲,儿子铭记。但有些事,不能因为困难就不做。”
谢渊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也是这样意气风发,相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可这些年在官场沉浮,他见过太多是非颠倒,见过太多理想破灭。
“李辅国不会善罢甘休。”谢渊沉声道,“他觊觎兵部尚书之位已久,如今你声名鹊起,已成他的眼中钉。”
“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谢渊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离京后,我暗中查到的。李辅国与突厥右贤王有书信往来,虽然隐晦,但足以证明他并非真心反对互市,只是想借此扳倒你。”
谢瑾安接过信,快速浏览。信中的措辞十分谨慎,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却让人心惊。
“父亲,这信...”
“是从李府一个被逐出的幕僚手中得到的。”谢渊压低声音,“此人因知晓太多秘密,被李辅国灭口,侥幸逃过一劫。我救了他一命,他便将这信交给了我。”
谢瑾安握紧信纸:“有了这个,或许可以反制李辅国。”
“不可。”谢渊摇头,“这信只能证明李辅国与突厥有联系,却不能证明他通敌。贸然出手,反而会打草惊蛇。”
父子二人正商议间,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谢渊立刻收起信件,恢复平常神色。
敲门声响起,赵颜玉端着托盘进来,盘中是一盅热气腾腾的参汤。
“说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她将参汤放在书案上,目光在父子二人脸上扫过,“朝中的事再要紧,也比不上身体要紧。”
“母亲说的是。”谢瑾安起身接过汤盅。
赵颜玉缓缓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正在喝着热汤的儿子。突然间,她打破沉默说道:瑾安啊,你如今也是不小了。前些日子,平阳公主特意派人传话过来,表示希望能把她的侄女嫁给你。
听到这话,原本正专注于喝汤的谢瑾安手中的勺子微微一滞,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并继续慢慢品味着碗中的汤汁。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回应道:母亲大人,孩儿目前并没有结婚成家的想法。
你都已经二十三岁,竟然还是没有成家的念头吗? 赵颜玉不禁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和担忧,我明白你一心牵挂着边关战事,但娶妻生子、建立自己的家庭,这可是每个人生命中的重要事情啊。而且你的祖父祖母年事渐高,前段时间还给我们写信询问关于你婚事的进展情况呢。
然而,面对母亲的劝说与质问,谢瑾安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汤盅,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沉稳和平静,坚定地回答道:母亲,请恕孩儿不孝。眼下边疆局势尚未稳定下来,国家仍需要有人守卫疆土,所以孩儿实在无法分心去考虑儿女情长之事。
你……你这个孩子真是让人气恼! 赵颜玉气得差点站起身来,却被一旁的丈夫谢渊及时按住并安抚住情绪。
好啦好啦,别生气嘛。瑾安刚刚从外面归来,可能有些疲惫不堪,这种婚姻大事咱们以后再找机会商量不迟。 谢渊赶紧出来打圆场,试图平息这场紧张的气氛,现在就让他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等晚上一起用晚餐的时候大家再好好聊聊家常。
谢瑾安见状,连忙向父母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默默地走出房间。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身影,赵颜玉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之情。
“这孩子啊,性子真是愈发地随了你呢!”她轻声叹息着,眼眸深处流露出一丝忧虑之色。
谢渊紧紧握住妻子那柔若无骨的手,宽慰道:“无妨,他既然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想必也并非什么坏事。”
赵颜玉轻轻倚靠在丈夫宽阔坚实的肩膀上,幽幽说道:“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忧他呀……毕竟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肩上,轻声说道:“我知道他很聪明、很独立,但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波谲云诡,充满了无数的陷阱和危机。而他偏偏不愿意去攀附那些权贵势力,这样一来,他恐怕会遇到很多困难……”说到这里,赵颜玉不禁皱起了眉头。
谢渊默默地听着妻子说话,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何尝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呢?然而,对于儿子瑾安的个性,他也是无可奈何。
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你不必太过忧心,瑾安虽然有时候显得有些固执己见,但其实他远比我更具胆识和气魄。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他也学会了如何审时度势,不会轻易被眼前的困境所击倒。我相信,他一定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闯出一番天地来。再说了,要是实在遇到难题了,不还有我们吗?你就别担心了。”
与此同时,太医署内,苏轻媛正面临另一场风波。
太后的病情反复,太医令周大人召集众医官会诊。宽敞的议事厅内,炭火噼啪作响,药香与墨香交织。
“太后的脉象,弦细而数,乃肝郁化火之兆。”周大人捋着胡须,“诸位有何见解?”
几位资深太医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苏轻媛坐在末位,静静听着。她注意到,太后的症状虽然表现为肝火,但根源却在心肾不交。只是这个论断太过大胆,她不敢贸然提出。
“苏医正,”周大人突然点名,“你在雁门关多时,想必见识过不少疑难杂症。对太后的病,有何高见?”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苏轻媛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
苏轻媛起身行礼:“诸位大人学识渊博,轻媛不敢妄言。只是...太后的症状虽显于肝,病根或许在心肾。”
“心肾不交?”一位老太医嗤笑,“太后年事已高,心肾虚弱本是常事,怎会是病根?”
“正因为年事已高,心肾更易不交。”苏轻媛不卑不亢,“肝郁化火,耗伤心阴,肾水不能上济心火,故而虚火上炎,这才导致太后夜不能寐,心烦气躁。”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只顾清肝泻火,恐伤及根本。当以滋水涵木为主,清火为辅。”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几位太医陷入沉思。周大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说得有理。只是这滋水涵木之法,用药需极为谨慎。苏医正可有具体方略?”
苏轻媛取出一张药方:“这是臣女拟的方子,请诸位大人指正。”
药方在众人手中传阅。方中以六味地黄丸为基础,加了几味安神养心的药材,配伍精当,用量精准。
“后生可畏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感叹,“这方子,老夫挑不出毛病。”
周大人拍板:“就按这个方子用药。苏医正,太后的病,就交由你负责了。”
散会后,苏轻媛独自走在太医署的回廊上。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想起在雁门关时,也是这样寒冷的冬日,她与谢瑾安并肩走在城墙上,看着关外苍茫的雪景。
“苏医正留步。”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轻媛回头,见是太医署最年轻的医官,姓陈,名景云,出身医学世家,为人谦和,医术精湛。
“陈医官有事?”
陈景云快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方才听苏医正一番高论,受益匪浅。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医官请说。”
“太后的病,恐怕不只是身体上的。”陈景云压低声音,“我曾在太后宫中当值,发现太后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独自在佛堂待到深夜。有次我无意中听见,太后在佛前喃喃自语,提到‘承儿’二字。”
苏轻媛心中一动。承儿,那是已故太子的乳名。太子十年前病逝,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此便落下心疾。
“多谢陈医官提点。”苏轻媛真诚道谢。
陈景云微笑:“同为医者,自当互相扶持。况且...”他顿了顿,“苏医正巾帼不让须眉,在边关立下大功,着实令人敬佩。”
两人又聊了几句医术上的话题,在回廊尽头分别。苏轻媛回到自己的值房,推开窗户,让清冷的空气涌进来。窗台上,那盆从雁门关带回来的七星草,竟然在寒冬中抽出了新芽。
她轻轻抚摸嫩绿的叶片,想起谢瑾安临别时的话:“有些事,就像这七星草,看似脆弱,却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生根发芽。”
是啊,无论是朝堂的纷争,还是人心的险恶,总有一些东西,是风雪无法摧折的。
三日后,宫中设宴为谢瑾安庆功。宴会设在琼林苑的暖阁中,地龙烧得暖和,阁内温暖如春。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苏轻媛作为太后的随侍医官,也出席了宴会。她穿着一身淡青色宫装,发间簪着那支白玉兰簪,素雅清新。一进暖阁,她就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
“那就是苏医正?果然气质不凡。”
“听说太后对她颇为器重。”
“一个女子,能在太医署立足,必有过人之处。”
议论声细碎如雪,苏轻媛恍若未闻。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安静地坐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全场,看见了坐在武将首位的谢瑾安。
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侯爵朝服,腰束玉带,头戴金冠,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威严。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随即各自移开。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任何不寻常的举动都可能引起猜疑。
皇帝驾到时,全场起立行礼。今日皇帝心情颇佳,笑容满面:“今日此宴,一为庆贺谢爱卿凯旋,二为君臣同乐。诸位不必拘礼。”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舞姬身姿曼妙,乐师琴音悠扬。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