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台内部,血腥与硝烟的气息混合着原本积存的尘土霉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那扇沉重的木门,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缓缓地关闭着。当它最终被闩死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是这扇门在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沧桑和磨难。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人们还在门后找到了一根粗壮的门栓,它的存在就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将外面的狂风暴雪和潜在的危险彻底隔绝。
不仅如此,几块巨大的、看起来像是以前守军用来堵门的条石,也被人们搬来,重重地压在了门栓上,使得这扇门变得更加牢固,宛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堡垒。
然而,在这短暂的寂静之后,室内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那是人们在极度紧张之后,身体自然反应的一种释放。而伤者痛苦的呻吟声,则像一把把利剑,刺破了这压抑的空气,直插每个人的心脏。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失去同伴的巨大悲痛,如同冰与火交织在一起,无情地冲击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他们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一般,从恐惧的深渊瞬间升腾到希望的云端,然后又重重地跌落回悲伤的谷底。
雷焘拄着那柄已经砍出多处缺口的斩马刀,环顾四周。一层石室并不宽敞,约莫只能容纳二十人左右,此刻却显得异常空旷和冰冷。石壁黝黑,上面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刻痕和早已发黑的血迹,诉说着此地曾经的烽火岁月。角落里堆着一些幽冥教徒带来的简陋行囊和干粮袋,旁边还有一小堆尚未点燃的柴火。
“还能动的,立刻检查伤势,互相包扎!动作快!”雷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强行将众人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现实,“把阵亡兄弟的遗体……先移到那边墙角,用他们的斗篷盖好。”他指了指远离门口的一处相对干净的角落,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士兵们沉默地行动起来。没有人抱怨,只有铁甲摩擦和沉重拖拽的声音。还活着的十名铁卫(包括昏迷的阿厉),加上雷焘、赵安元、乔南一,共十三人。几乎人人挂彩,轻重不一。有人简单地用撕下的布条勒紧不断渗血的伤口;有人帮着同伴拔出嵌入皮肉并不深的箭矢,洒上随身携带的、效果普通的金疮药粉,疼得龇牙咧嘴;有人则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昏迷的阿厉。
阿厉的情况很糟。他左臂骨折,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胸口有一道极深的爪痕,几乎见骨,失血过多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一个略通医术的老兵仔细检查后,对着雷焘沉重地摇了摇头。
雷焘蹲在阿厉身边,那双沾满血污和雪水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拂过阿厉冰冷的前额,替他擦去脸上的血痂和冰碴。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惯常冷硬如铁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暴怒。阿厉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是最机敏的斥候,也是最后时刻挽救了所有人的英雄。
赵安元忍着胸口的闷痛和脱力感,走到雷焘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个葛先生赠予的小瓷瓶。“副统领,这是黑石堡葛先生配制的‘参茸保心丹’,或许能吊住他一口元气。”他倒出两颗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朱红色丹丸。
雷焘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没有客套,接过丹药,小心地撬开阿厉的牙关,将丹药塞入其舌下。“多谢!”他沉声道,声音干涩。
乔南一则默默地从那些幽冥教徒的行囊中翻找,竟真让她找到一小壶烈酒和些许相对干净的布条。她将烈酒递给正在为伤员清洗伤口的老兵,自己则用布条沾了酒,仔细擦拭着软剑上的血污,然后开始默默帮一个手臂受伤无法自己包扎的年轻士兵捆扎伤口。
她的动作算不上非常熟练,但极其专注和认真,清冷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了几分。那年轻士兵疼得满头冷汗,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耳根微微泛红。
简单的救治和处理后,气氛再次沉寂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人。有人靠着墙壁滑坐下去,立刻发出了沉重的鼾声;有人则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被烟熏黑的石梁,或是同伴的遗体,眼神空洞。
雷焘强打精神,安排了两个伤势最轻的士兵负责第一轮警戒,守在门后和唯一的楼梯口(通往烽火台二层了望台)。然后他走到那堆柴火旁,用火折子艰难地引燃了一小簇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石室一角令人绝望的黑暗和部分寒意,也给众人冰冷的心注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污秽却写满坚毅的脸庞。
赵安元盘膝坐在火堆旁,再次尝试运转《烈阳功》。内力几乎枯竭,经脉因过度催谷而隐隐作痛,但那股阳和的内息所过之处,依旧能带来些许暖意,缓慢地滋养着受损的经脉和胸口的旧伤。他能感觉到,这次搏命厮杀,虽然险死还生,但对《烈阳功》的运用和理解似乎更深了一层,内力也似乎凝练了少许。
乔南一坐在他不远处,也闭目调息。她修炼的内功心法更侧重于轻灵和迅捷,恢复速度稍快,但背后的伤口在激烈的战斗后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秀眉微蹙。
时间在一片死寂和呼啸的风雪声中,像被冻住了一样,缓慢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流动。
外面的天色早已完全被黑暗吞噬,没有一丝光亮能够穿透这无尽的黑暗。只有那狂暴的风雪,不断地拍打着石壁,发出阵阵呜咽声,这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诡异,仿佛有无数冤魂在窗外哭泣,让人毛骨悚然。
也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过去了多久,昏迷中的阿厉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这声音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就如同黎明前的一丝曙光,虽然微弱,但却异常清晰。
一直守在阿厉旁边的雷焘,听到这声呻吟后,如触电般立刻俯身过去,他的动作迅速而轻柔,生怕惊醒了阿厉。
阿厉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那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变得黯淡无光,眼神也显得十分涣散,仿佛失去了焦点。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发不出声音。
“头儿……”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在!省点力气,别说话!”雷焘紧紧握住他完好的右手。
“侧……侧面……不止……一队……还有……”阿厉断断续续,用尽最后力气,“……小心……影……”
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胸口似乎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雷焘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紧盯着阿厉拼死带回的那一小片残缺信息,眉头紧紧皱起。这信息虽然简短且不完整,但其中所透露的内容却让他感到无比沉重——敌人竟然不止这一批!
“影”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一种代号,还是某个人的名字?雷焘苦苦思索着,却始终找不到头绪。然而,他深知这个信息的重要性,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他当机立断,迅速将这个消息低声告诉了赵安元和乔南一,以及其他几个核心的老兵。众人听闻后,脸色也都变得凝重起来,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又重新紧绷。
“副统领,您的意思是……”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老兵,压低声音问道,他的目光紧盯着雷焘,显然对这个消息感到十分震惊。
雷焘的眼神锐利如刀,他缓缓扫视了一圈紧闭的大门和通往二楼的楼梯,然后沉声道:“阿厉用命换来的消息,绝不会有错。我们现在虽然占据了这个地方,看似安全,但也有可能已经成为了瓮中之鳖。如果外面还有敌人,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们困死在这里,或者……直接强攻进来。”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从现在起,警戒加倍!两人一组,轮流值守,绝不能有任何松懈!检查所有垛口,看看有没有被动手脚的痕迹!二楼也要仔细搜查一遍!”
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很快,检查垛口的士兵发出了低呼:“副统领!您来看!”
众人听闻士兵的话,皆是心中一惊,纷纷围拢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只见那几个朝向山下的垛口缝隙处,不知何时,竟然被人从外面用某种半透明的、极其纤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丝线,悬挂下几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黝黑的、仿佛某种干枯植物果实的东西。
这些东西随着寒风轻轻晃动,若不凑近极其仔细地看,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
“这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士兵好奇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那几个奇怪的小物件。
“别动!”赵安元见状,猛地低喝一声,阻止了那名士兵的动作。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凝视着那几个小物件,沉声道:“这像是……‘鬼哭子’!我在家兄的毒物志上见过关于它的记载!”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惊愕,显然对“鬼哭子”这种东西闻所未闻。
赵安元继续解释道:“这‘鬼哭子’本身并无毒性,但它一旦被点燃,就会发出一种极其尖锐、能穿透极远距离的特定声波。这是幽冥教用来远距离传递特定讯号的手段!”
所有人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如果刚才不小心弄出火星溅到上面,或者敌人从远处用火箭射击这些垛口引燃这些东西……他们的位置和状况,立刻就会被潜伏在风雪中的其他敌人精确掌握!
“好阴毒的手段!”雷焘咬牙切齿,“立刻小心地把这些东西都清理掉!用布包好,埋到墙角下去!”
处理完这个隐患,搜查二楼的士兵也下来了。二楼空间更小,除了积灰和一些废弃的守城物资(几捆早已朽烂的箭矢、几块风干的狼粪),并无他物。但士兵在窗台边缘,发现了一些非自然形成的、极其细微的刮擦痕迹,似乎最近有人从这里频繁进出过。
“看来那些蝙蝠崽子,也不全是走正门的。”雷焘冷声道,“把这窗口也从里面堵死!”
一系列的发现,让刚刚获得的些许安全感荡然无存。敌人就像隐藏在风雪中的毒蛇,虽然暂时看不到,但其冰冷的杀意却无处不在。
后半夜,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气温降得更低。烽火台内如同冰窖,小小的篝火只能提供微不足道的温暖。伤员开始发冷发烧,说着胡话。幸存的干粮和清水需要严格分配。
赵安元将自己的部分皮褥子让给了一个伤势较重的年轻士兵。乔南一则将水袋里最后一点清水,小心地喂给昏迷的阿厉。
雷焘几乎一夜未合眼,不断巡视,检查防御,或是透过垛口的缝隙,努力观察外面漆黑一片的世界,试图从风雪的噪音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声响。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负责警戒的士兵突然全身绷紧,耳朵贴在冰冷的木门上,低声道:“副统领……外面……好像有动静!”
所有人瞬间惊醒,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雷焘悄无声息地掠到门后,凝神细听。
果然,在风雪的间歇中,隐约传来一种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产生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上缓慢地、谨慎地移动!而且,声音似乎不止一个方向!
他们真的被包围了!
雷焘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他缓缓拔出了刀,对着所有还能战斗的人,做出了准备厮杀的手势。
困兽犹斗,亦能搏命!
然而,那“沙沙”声在接近到一定距离后,却突然停止了。紧接着,一种低沉的、仿佛夜枭啼哭般的唿哨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似乎蕴含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听到这个唿哨声,雷焘先是猛地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极度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紧接着,那惊讶化为了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他猛地抬手,止住了所有人准备拼命的动作,然后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放入口中,发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模仿某种北地冬鸟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鸣叫声!
口哨声穿透风雪,传了出去。
外面沉默了片刻。
然后,那低沉的唿哨声再次响起,这次节奏变得轻快而短促。
雷焘脸上终于露出了彻底放松的笑容,他甚至激动地用力捶了一下冰冷的石壁,震下些许灰尘。
他转向一脸茫然和紧张的众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都把家伙收起来!是自己人!是堡主的‘夜枭卫’!他们……他们竟然找到我们了!”
绝处逢生!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士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雷焘亲自和外面的哨声又对接了几次复杂的节奏,确认无误后,才令士兵们搬开顶门的石块和木桩,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风雪依旧,但晨曦的微光已经勉强撕开了部分黑暗。
只见风雪中,悄无声息地站立着约二十名全身覆盖着白色伪装服、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如同雪中的幽灵,动作整齐划一,气息沉稳冰冷,每个人背上都背着特制的强弓和短弩,腰间佩着利于雪地行动的短刃。为首一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却冷峻的面孔,对着雷焘抱拳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夜枭卫第三小队队长,凌昭,奉堡主密令,前来接应副统领和赵公子、乔姑娘。抱歉,我们来迟一步。”
他们的出现,如同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放下了一道坚实的绳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