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东风解冻。
汉中平原的泥土被昨夜的一场春雨浸得透湿,黑黝黝的,像是抹了一层油。
朱至澍站在田埂上,弯腰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
冰凉、粘稠,指缝间还能感觉到草根复苏的微弱张力。
他用力攥了攥,泥土从指缝挤出,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好土。”朱至澍随手在昂贵的蜀锦常服上擦了擦手,“但这土,饿了。”
站在他身后的,是汉中府劝农官孙德茂。
这老头胡子花白,此刻正跪在泥水里,捧着一个粗瓷碗,浑身哆嗦得像筛糠。
碗里装的不是饭,是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怪味——硫酸铵,汉中化工厂的一号副产品,朱至澍口中的肥田粉。
“殿下!万万使不得啊!”孙德茂把头磕在田埂上,泥水溅了一脸。
“这……这是妖粉啊!老臣尝过了,又咸又苦,还烧舌头!这东西撒进地里,那是断子绝孙的搞法!庄稼也是命,哪有给命喂毒药的道理?”
周围围了一圈老农,个个缩着脖子,眼神惊恐。
在他们看来,王爷这是中了邪,要拿祖祖辈辈的活命田做法事。
朱至澍没理会孙德茂的哭嚎,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辆板车。
车上堆满了这种标着骷髅头警示标志的麻袋。
“宋先生,库存积压多少了?”
宋应星手里拿着个本子,眉头紧锁:“回殿下,仓库里堆了三千石。工人们加班加点造出来的,但……没人要。咱们免费送,老乡们都嫌臭,说这玩意儿招鬼,只有几户实在穷得没粪用的懒汉偷偷领了两袋。”
“愚昧。”站在一旁的朱由检低声嘟囔了一句,神色间带着皇族特有的傲慢。
“皇叔赐的东西,便是毒药也得谢恩,这帮刁民……”
“闭嘴。”朱至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们不是刁民,他们只是输不起。你输了还有大明养着,他们输了一季,全家就得饿死。”
朱由检脖子一缩,不敢吱声了。
朱至澍走回田埂中央,看着那一双双充满戒备和恐惧的眼睛。
他知道,跟这帮靠天吃饭的老农讲氮磷钾,讲植物营养学,纯属对牛弹琴。
在这个时代,经验就是真理,祖宗之法就是科学。
要打破这个壁垒,靠嘴皮子不行,得靠更狠的东西。
“把那两盆麦苗端上来!”朱至澍一挥手。
两个王府亲卫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大陶盆放到田埂高处。
左边的盆里,麦苗枯黄稀疏,那是用了传统农家肥的;右边的盆里,麦苗绿得发黑,叶片肥厚,窜得比左边高出一大截。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骚动。
“这是妖法吧?”
“不像……那苗子看着真壮实。”
朱至澍指着那盆壮苗,声音提了几度:“这不是妖法,这是格物!孙德茂,你抬起头来看看,这苗子是被毒死了,还是活得更好了?”
孙德茂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愣住了,种了一辈子地,他当然分得清好赖。
但他嘴硬:“殿下,这……这或许是回光返照!是透支地力!明年这地就废了!”
“废了?”朱至澍气极反笑,“好,既然你们怕废了地,怕绝收,那本王就跟你们赌一把。”
他转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洪亮如钟:
“传本王令!即日起,成立汉中农业技术服务队!凡是愿意试用这肥田粉的农户,王府派专人指导。这一季,若是增产,多出来的粮食,地主拿三成,指导员拿一成,剩下六成全归农户!”
人群里有人咽了口唾沫,这条件太诱人了。
“若是减产呢?”一个胆大的后生喊了一嗓子。
“若是减产,”朱至澍从腰间解下那块代表亲王身份的玉佩,高高举起。
“少一斤,王府赔两斤!少一石,王府赔两石!立字据,盖王印,绝不抵赖!”
轰——
人群炸锅了。
赔两倍?这就等于旱涝保收啊!哪怕今年颗粒无收,光靠赔偿都能发财!
“殿下……此话当真?”那个胆大的后生往前挤了两步。
“君无戏言。”朱至澍看着他,“你叫什么?”
“草民……草民二狗。”
“好,二狗。你家几亩地?”
“三亩旱地。”
“敢不敢试?”
二狗咬了咬牙,看了一眼那盆绿油油的麦苗,又看了一眼那块玉佩:“敢!反正是烂命一条,信王爷一回!”
口子撕开了。
但朱至澍知道,这还不够。光有政策,没有执行力,这肥田粉照样会被当成垃圾扔在田头。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金丝银线的蟒袍,又看了看脚下那双不染尘埃的粉底皂靴。
太干净了。
这种干净,就是他和这片土地之间最大的隔阂。
“来人。”朱至澍淡淡道。
侍卫上前。
“更衣。”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大明蜀王,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就在这寒风凛冽的田埂上,解开了玉带,脱下了蟒袍。
里面是一件灰扑扑的短打粗布衣裳,裤腿早已挽到了膝盖以上。
“皇叔!您这是……”朱由检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这成何体统!您是千金之躯……”
“体统?”朱至澍光着脚,踩进了冰冷刺骨的水田里。泥浆瞬间没过了他的脚踝,冰冷顺着脚心直冲天灵盖。
他打了个哆嗦,却笑得格外灿烂。
“由检,你记住。大明的体统,不在朝堂的象牙笏板上,而在老百姓的饭碗里。碗里有饭,才是最大的体统。”
朱至澍扛起一袋五十斤重的化肥,动作熟练得不像个亲王,倒像个干了几十年活的老把式。
他抓起一把白色的颗粒,迎着风,手腕一抖。
哗啦——
白色的粉末如同细雪般洒落在黑色的土地上。
“看好了!”朱至澍一边撒一边喊,“这叫追肥!别撒叶子上,要撒根边!撒完了要覆土,要浇水!不然烧了苗,别怪本王没教你们!”
孙德茂跪在地上,看着那个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看着那双曾经只踩在波斯地毯上的脚如今裹满了黑泥,老泪纵横。
“古之圣贤……古之圣贤也不过如此啊……”老头重重地磕了个头,这次,是心悦诚服。
不远处,一辆青布马车掀开了帘子。
周若薇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没有像寻常命妇那样觉得丢人,反而觉得那个满身泥点的男人,比任何时候都要英俊。
“王妃,殿下这样……会不会被御史弹劾失仪?”身边的丫鬟小声问。
“失仪?”周若薇放下帘子,嘴角勾起一抹骄傲的弧度。
“他们那是嫉妒。传令下去,王府医馆的女医全部出动。殿下管庄稼的病,我们管人的病。这春寒料峭的,别让乡亲们冻坏了。”
这一天,《汉中日报》的头版只有一幅画。
没有文字,只有炭笔勾勒出的一个背影——一个挽着裤腿、扛着麻袋、行走在天地间的背影。
这幅画后来被挂在了大明皇家农学院的礼堂正中央,题名为:《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