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出川,入湖广地界,行至荆州府。
官道之上,车轮滚滚,数百名靖武军亲兵甲胄鲜明,护卫着中间几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队伍不疾不徐,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尤其惹眼的,是那辆由两匹健马拉着的板车,车上两个醒目的木匣,虽用油布包裹,却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寒气。
沿途官吏,无不望风而避,远远便清空了道路。
开玩笑,这车队里坐着的是刚平了奢安之乱的蜀王世子,车上拉着的是逆贼的人头,谁敢上来触霉头?
然而,总有自认头铁的。
行至荆州城外长亭,官道正中,竟被数十名头戴方巾,身着襕衫的士子拦住了。
为首一人,约莫四旬年纪,面容清癯,长须飘飘,手持一把折扇,颇有名士风范。
他身后众人,个个昂首挺胸,神情倨傲,目光灼灼地盯着缓缓停下的车队。
“来者何人,竟敢阻拦王驾!”亲兵队长策马上前,厉声喝道。
那为首的名士不卑不亢,对着车队方向长揖及地,朗声道:“学生,东林门下、荆州白鹿书院山长,宋知礼,携众学子,特来向蜀王世子殿下,请教一二!”
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身后学子亦齐齐行礼,高呼:“请世子殿下解惑!”
声势浩大,引得官道上往来的商旅百姓纷纷驻足围观。
另一辆马车里,庞监正掀开一丝帘缝,看到这副场景,原本死灰般的脸上,瞬间燃起了一丝希望。
东林党!清流名士!
他心里狂呼:救星来了!这群读圣贤书读傻了的愣头青,最喜欢的就是当众廷辩,以道德文章博取清名。
他们定然是看不惯朱至澍在四川的酷烈手段,这是要替天行道,为国除害啊!
只要他们把事情闹大,闹到朝野皆知,他庞监的罪过,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甚至,他还能摇身一变,成为被藩王胁迫的忠贞内臣!
想到此,庞监恨不得立刻下车,与那宋知礼抱头痛哭。
“跳梁小丑罢了。”朱至澍眼皮都未抬,依旧看着手中的一份矿产分布图,“杨鹤不敢自己来,便派了这群苍蝇来嗡嗡叫,想试试我的成色。”
他放下图纸,淡淡道:“让他们等着。先晾他们一炷香。”
车队就这么停在官道上,不动了。
烈日当空,宋知礼等人站在路中央,被晒得汗流浃背。
起初他们还保持着名士风度,可一炷香过去,车里连个回话的人都没有,那份倨傲便有些挂不住了。
周围的百姓也开始窃窃私语。
“这群读书人搞什么名堂?拦着蜀王殿下的车驾?”
“听说是要跟殿下辩论什么……殿下刚平了叛乱,不该嘉奖吗?”
“谁知道呢,读书人的事,玄乎得很。”
宋知礼脸上有些发烫,他再次扬声道:“殿下以雷霆手段平叛,功在社稷。然,学生听闻,殿下在川中,行均田之策,夺士绅之产;专盐铁之卖,与民争利!此举,与国朝祖制相悖,恐非长久之道!恳请殿下出面一叙,以释天下士子之惑!”
这番话,终于让主车厢有了动静。
车帘掀开,朱至澍缓步走下。
十四岁的少年,一身深蓝色便服,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饰物,但当他出现的那一刻,全场的目光,都被他那双深邃得不像话的眼睛吸引了过去。
庞监在车里看得分明,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下来了!他终于下来了!快,宋山长,用你们的圣人之言,淹死他!
朱至澍没有看宋知礼,而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百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铲除官盐贪腐之前,成都府市面上的官盐,一斤三十文。劣质私盐,也要二十文。寻常百姓,一年到头,难尝盐味。对也不对?”
围观的百姓中,有行商,有脚夫,闻言皆是一愣,随即有人下意识地点头。
朱至澍又道:“本世子整合盐井,以新法制盐,如今蜀王府官盐,雪白细腻,一斤十五文,敞开供应。敢问诸位,盐价是涨了,还是跌了?”
一个胆大的行商忍不住高声回道:“回殿下,是跌了!跌了一半还多!如今我等贩盐的,利虽然薄了,但销量大了十倍不止,挣得反而更多了!”
朱至澍微微一笑,这才将目光转向脸色开始变化的宋知礼:“宋山长,你饱读诗书,可知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前提是利从何来?我将盐价从三十文降到十五文,让万千百姓吃得起盐,让贩夫走卒有利可图。请问,我争的是谁的利?”
宋知礼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没想到,对方根本不跟他辩论祖制、经义,而是直接抛出了最扎心的——算术题!
“这……强词夺理!”宋知礼身后一个年轻学子忍不住涨红了脸,“盐铁乃国之根本,岂能以市井小民之蝇头小利衡量!殿下此举,坏了朝廷法度,乱了市场纲常!”
朱至澍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目光依旧锁定在宋知礼身上。
“好,那我们不谈利,谈谈仁义。”
他一指身后那辆板车,声音陡然转冷:“那两个木匣里,装着两颗人头。一颗,是前任四川巡抚王甫元。他治下,官逼民反,饿殍遍地。另一颗,是逆贼奢崇明。他起兵作乱,屠城掠地,川南百姓,十室九空。”
“我杀了他们两个,是为了让四川两千万百姓能活下去。宋山长,你告诉我,是这两颗人头重要,还是两千万条性命重要?”
“以杀止杀,非圣人之道!”宋知礼强撑着辩驳。
“圣人不见血,是因为有人替他们流了血!”朱至澍向前一步,气势陡然攀升,“你们在书斋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可知奢崇明的大军兵临城下时,城中百姓是何等绝望?可知王甫元盘剥税赋时,易子而食是何等惨状?”
他盯着宋知礼的眼睛,一字一顿: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你们吃的俸禄,穿的绸缎,哪一样不是来自民脂民膏?你们不去质问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不去声讨那些祸乱天下的逆贼,却跑来拦住我的车驾,质问我为何要让百姓吃上便宜的盐,为何要杀掉害民的贼!”
朱至澍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所有士子的心上。
“我再问你,宋山长。你可知,新任四川总督杨鹤大人,圣旨命他即刻赴任,稳定川局。可他人现在何处?”
宋知礼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朱至澍冷笑一声,替他说了出来:“他正在武昌府,与湖广的诸位大人名士,泛舟江上,饮酒作诗,共商国是呢。其中,就有你的恩师,钱谦益钱大人,对吗?”
“轰!”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天雷,在宋知礼和所有学子的脑海中炸开。
他……他怎么会知道?!
杨鹤密会东林党诸公,这是何等机密之事!他一个远在四川的少年藩王,如何能了如指掌?
恐惧!一种远超道德拷问的,来自绝对权力碾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宋知礼的心脏。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看一个无所不知的鬼神。
朱至澍不再理会他,转身,对着周围所有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
“耽误大家功夫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走。”
车队再次启动,缓缓从那群呆若木鸡的士子身边驶过。没有人敢再阻拦,甚至没有人敢抬头。
直到车队走远,宋知礼才浑身一软,瘫倒在地,衣衫已被冷汗湿透。
他知道,自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他们精心准备的道德刀剑,在对方那简单粗暴的民生和情报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