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泥土混着露水,踩上去黏糊糊的,林晚的裤脚早已被打湿,冰凉地贴在脚踝上。她攥着那把弯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虎口被刀柄磨得有些发麻——这是阿香婶塞给她的,说是父亲当年留在菠萝地的,刀鞘上刻着个小小的“守”字,笔画深得像是要刻进骨头里。
离渡口还有半里地时,就听见了水声。不是湍急的那种,是湄公河特有的平缓浪涛,一下下拍打着岸边的木桩,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哼着调子。林晚放慢脚步,借着岸边芦苇的掩护往前挪,看见渡口停着艘老旧的木船,船尾挂着盏马灯,昏黄的光在水面上晃出圈模糊的光晕,像块融化的金子。
“是林医生的女儿?”个沙哑的声音从船尾传来,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几只水鸟。林晚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粗布渔民服的老汉正坐在船舷上抽烟,烟锅在黑暗里明灭,照亮他满是皱纹的脸。他手里拿着根竹篙,篙尖刻着的“陈”字被水浸泡得发黑。
林晚没说话,只是摸出胸口的长命锁,对着马灯举了举。老汉看见锁上的“晚”字,突然磕了磕烟锅,站起身往岸边扔了块跳板:“上来吧,你爸说你会来,让我在每月十五的夜里等。”
跳板在脚下晃得厉害,林晚扶着船帮站稳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桐油味——父亲书房的木箱就是用这种油保养的,他说“桐油能防腐,就像有些念想,得好好护着才不会烂”。船板上堆着些渔网,网眼里还缠着几片干枯的菠萝叶,显然是刚从阿香婶的方向过来。
“阿香婶……”林晚忍不住问。
“她没事。”老汉解开缆绳,竹篙在岸边一点,木船缓缓滑进水里,“那帮人没认出她,只当是个护地的老婆子,推搡了几句就往南追了。”他往炉膛里添了块柴,马灯的光突然亮了些,“你爸当年教过她几招,对付几个毛头小子还是够的。”
林晚的心稍稍放下,目光落在船舱入口处的铁箱上。那箱子上了锁,锁孔的形状很奇特,像片枫叶——这是父亲最喜欢的图案,他书房的书签、钢笔的笔帽上都有。她伸手摸了摸锁孔,突然想起阿香婶给的笔记本里夹着片干枫叶,叶梗处穿了根细铜丝。
“你爸说,这箱子得用‘自然的钥匙’开。”老汉撑着篙,船尾的浪花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当年在船上养伤,就靠这箱子里的东西躲过‘仲裁庭’的搜查。”
林晚掏出那片干枫叶,铜丝穿过叶梗,正好能插进锁孔。她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铁箱开了。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武器或文件,只有个巴掌大的收音机,漆皮掉了大半,调频旋钮上贴着块小小的胶布,上面写着“76.5”。
“这是……”
“‘自己人’的联络频道。”老汉的声音压低了些,竹篙在水里搅出个漩涡,“每天凌晨三点,会有段摩尔斯电码,报的是安全屋的位置。你爸当年就是靠这个,在湄公河两岸转了三年,救了二十七个被‘仲裁庭’盯上的人。”
林晚摩挲着收音机的外壳,摸到背面刻着的字——“渡人渡己”。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以前她以为是说医生救人就是救自己,现在才懂,他说的“渡”,是在黑暗里搭起的桥,是把一个个快沉下去的人,往光亮处送。
船行到河中央时,远处突然亮起几道手电光,在水面上扫来扫去。老汉猛地将船往芦苇荡里拐,马灯瞬间熄灭,只剩下月光在船板上流淌。“是‘仲裁庭’的巡逻艇。”他的声音贴着水面传来,“他们鼻子比狗还灵,肯定是循着阿香婶那边的动静追过来的。”
林晚赶紧把收音机塞进怀里,握紧了弯刀。巡逻艇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探照灯的光柱在芦苇丛里晃来晃去,离木船最近时,几乎能看见艇上人的轮廓——穿着黑色制服,领口别着蛇形徽章,手里的枪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别动,屏住气。”老汉按住她的肩膀,自己则弯腰假装整理渔网,竹篙悄悄抵在船底的暗格上——那里藏着一捆炸药,是父亲留下的最后手段。
巡逻艇在芦苇丛外盘旋了几分钟,探照灯扫过木船时,老汉突然咳嗽了几声,用当地话骂骂咧咧地说:“哪个天杀的照老子的船?鱼都被吓跑了!”艇上的人似乎骂了句什么,马达声渐渐远了。
直到巡逻艇的灯光巡逻消失在下游,老汉才重新点亮马灯。光线下,林晚看见他握着竹篙的手在抖,指节泛白。“老了,不中用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想当年,我跟你爸驾着这船,在枪林弹雨里救过英国记者,那时候……”
话没说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捂着胸口弯下腰。林晚赶紧扶住他,摸到他后背的衣服下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形状像块钢板。“是三年前被‘仲裁庭’的子弹打中的。”老汉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倒出几粒药片吞下,“你爸给我取的子弹,说‘老陈,你得活着,这船还得有人撑’。”
林晚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想起父亲相册里的一张照片:两个年轻男人站在这艘木船的船头,一个穿着白大褂,一个戴着渔民帽,笑得露出白牙,背景是初升的太阳,把湄公河染成了金红色。那时的他们,大概也没想到,这条船会在十几年后,载着未完的使命,继续在黑暗里航行。
天快亮时,木船靠在了南岸的密林边。老汉从船舱里拿出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干粮、水,还有张手绘的地图,标注着通往清迈市区的小路。“顺着这条路走,到了清迈大学门口,找卖茉莉花环的阿婆,跟她说‘要两串带露水的’,她就会带你去见联合国专员。”
林晚接过帆布包,看见包上绣着片枫叶,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男人的手艺。“这是你爸绣的。”老汉挠了挠头,“他说怕你不认路,绣个记号,让你知道是自己人。”
船要开走时,林晚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片干枫叶:“这个……”
“留着吧。”老汉摆了摆手,竹篙在岸边一点,木船缓缓后退,“你爸说,枫叶红的时候,他就回来了。现在看来,得靠你替他看看了。”
晨光爬上树梢时,林晚已经钻进了南岸的密林。身后的湄公河上,那盏马灯的光越来越远,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收音机,调频旋钮上的“76.5”被体温焐得温热,仿佛下一秒,就会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在电波里说:“晚晚,往前走,爸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