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衍圣公府
孔广源的马车几乎是撞开侧门,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家仆簇拥下冲进府。
他脸色灰败衣袍皱褶,下车时甚至踉跄了一下,哪还有半分,昔日代公府行走于州县的从容气度。
从兖州府衙被驱赶出来后,他一路快马加鞭,心中那不祥预感,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刘文盛那癫狂反目,四千银圆血本无归,都指向一个令他胆寒的结论——兖州府这条路不仅断了,而且可能变成了捅向孔府的一把刀。
他来不及换衣直奔后宅书房,此时,孔胤植正与几位心腹族老商议,如何应对愈传愈烈的“佃户敲登闻鼓”流言,见孔广源如此狼狈闯入,心中皆是一沉。
“公爷!诸位叔公!大事不好!”孔广源气息未定,声音发颤。
“兖州府…刘文盛那狗官收钱翻脸,竟将侄儿驱逐出府!言语间惊恐万状,似有滔天大祸将至!我观其情状,绝非作伪,恐怕…恐怕朝廷已洞察一切,刘文盛自身难保,故而反噬!”
书房内顿时死寂,孔胤植年过六旬,养尊处优的面皮抽搐了几下,强自镇定:“慌什么!刘文盛不过一趋利小人,见风使舵罢了。
我孔府圣裔延绵与文脉同休,些许刁民诬告能奈我何?京城几位世交故旧,早已打点,或有回音……” 他这话说得底气不足,更像是自我安慰。
然而,他的话音还未落,府外陡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将整座衍圣公府包围!
紧接着是门房惊慌失措的奔跑,厉声呵斥:“你们……你们是何人?此乃衍圣公府!啊——!”
“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府门被强行撞开。
书房内众人脸色剧变,孔胤植手中的茶盏“当啷”坠地,摔得粉碎。孔广源面如死灰,喃喃道:“来……来得这么快?!”
众人急步抢出书房,来到前院。
只见平日里威严肃穆的公府大门洞开,门外黑压压一片,尽是身着绛红棉甲的官兵,火铳如林,在午后阳光下闪着寒光。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令人心悸的是簇拥在门前,那十余名头戴黑色织金飞鱼暗纹半盔、外罩黑色无袖罩甲的骑士。
他们沉默地骑在马上,腰间狭长的制式唐横刀并未出鞘,但那股子冰冷漠然,仿佛看待死物般的眼神,让所有识货的孔府管事心胆俱裂。
罗网缇骑!皇帝亲军!
一个穿着低级武官服色的把总按刀上前,声音洪亮面无表情:“奉上宪钧令,衍圣公府涉嫌官司,一应人等,暂不得随意出入!
自即日起,内外隔绝,所需米粮菜蔬,每日由我等代为采买送入!违令者,以抗旨论处!”
“岂有此理!”一位脾气火爆的族老颤巍巍上前,摆出往日的一贯威风。
“尔等是何人麾下?可知此乃何处?衍圣公乃朝廷超品大员,圣人嫡裔!无有圣旨部文,安敢如此放肆围困?我要见知府!见巡抚!”
话音未落,但见那罗网缇骑中,一位领头模样的百户,冷冷瞥了那族老一眼,只吐出两个字:“聒噪。”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但凭眼神中不耐烦的杀意,瞬间,让那族老犹如被掐住脖子的鸡崽,把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一时间,脸色由红转青,踉跄后退。
孔胤植此刻已是手脚冰凉,他勉强拱了拱手,干涩道:“这位……军爷,不知我孔府所犯何事,竟劳动如此阵仗?可否容老夫派人,去府衙或巡抚衙门问个明白?或有误会……”
“是否误会,自有朝廷明断。” 那罗网百户语气毫无波澜。
“尔等只需遵令,安守府内。擅出者,格杀勿论。”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带着血腥气。
命令下达,官兵迅速在各门、墙外布防,罗网缇骑则分出数骑,绕着巨大的孔府外墙不疾不徐地巡弋,如同锁死了猎物的鹰隼。
府内试图从角门、后门翻墙探听,或溜出的家丁仆役,无一例外被冰冷的长枪,弩箭逼了回来,甚至有两人因为动作稍大,直接被军棍打翻在地,拖到门外看管起来。
不过半日,这座往日里车马盈门、权势煊赫的衍圣公府,便成了一座华丽的囚笼。
内外消息彻底断绝,连每日送菜挑粪的杂役都被拒之门外,改由一队兵丁在罗网人员的监督下,按着孔府管事,哆哆嗦嗦写下的单子,从市集采购最普通的米粮菜肉送回。
这些兵丁如同哑巴,对任何试探、贿赂都毫无反应,银钱照收,东西照送,其他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府内,真正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在最初的震怒过后,便是无边的恐惧在蔓延。主子们聚集在祠堂或密室里争吵推诿、咒骂哀叹,往日里的尊卑礼数在生死面前变得脆弱不堪。
“定是那孔广顺一家!千防万防,没防住这几只蝼蚁竟真能通天!”孔广源双目赤红,又悔又恨。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当初就不该……”有人抱怨,话未说完便被更严厉的呵斥打断。
“京城呢?往京城送的信可有回音?冯公公、李侍郎他们难道见死不救?”孔胤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连连追问。
“公爷!府外围得铁桶一般,连只信鸽都飞不出去!三天前派去京城的快马,现在怕是刚到北直隶,就算有回音,也送不进来啊!”负责外联的管事哭丧着脸。
恐慌并非只在上层,下人们更是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平日跟着主子,为恶甚多的豪奴庄头、管事,个个如丧考妣,有的偷偷收拾细软想藏匿。
有的则拼命想向主子表忠心以图庇护,如今府内偷窃告密,彼此攻讦之事时有发生,往日森严的秩序正在迅速崩坏。
孔胤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孔子画像和历代衍圣公的牌位,老泪纵横,喃喃自语:“列祖列宗……不肖子孙……难道我孔府千年基业,真要亡于一旦?天乎?天乎?”
孔广源则像困兽般在室内踱步,他比公爷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刘文盛的反水意味着贿赂官员的事发了,罗网的出现意味着皇帝动了真怒,且掌握了铁证,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围困,更表明朝廷不欲给他们,任何串联反扑的机会。
他现在最后悔的,不是当初对佃户的刻薄,而是小觑了那个叫孔广顺的泥腿子,以及…低估了当今皇帝对待他们这“圣人世家”的冷酷。
孔闻韶独坐书斋面色青白,从金陵带回的警告,那关于“倾覆之危”的疾呼,此刻回想,竟成了最刺耳的讥讽。
族中长辈当时的神情——那种对“圣裔”根深蒂固的自信,对他“危言耸听”的轻微不耐——如今都化为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
比起懵然无知者的恐惧,他这种亲眼预见,却无力阻止更为煎熬。
皇帝的诘问言犹在耳,如今字字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