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城,本丸御殿。
穿过一层层戒备森严的哨卡,钱谦益与李岩在幕府礼官的引导下,步入了用于正式会见的最大厅堂——大广间。
厅内极其空旷,地面铺着崭新而厚实的榻榻米,散发着干燥草席特有的清香。
四周的拉门(袄)绘着墨色淋漓的松鹤图,显得古朴肃穆。
光线从高处狭长的窗格透入,在微尘中形成一道道光柱,映照着端坐于两侧、如同泥塑般纹丝不动的幕府重臣们。
他们身着纹付羽织袴,礼服上的家纹在幽光中若隐若现,人人面色凝重眼帘低垂,使得整个空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上首,是一处高出地面数阶的“上段之间”,精致的京都唐纸屏风与垂下的竹帘,将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光的身影隔绝其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幕府方面,为显示对“大唐天使”的尊重,并未要求他们采用日式的跪坐。
两把特意寻来,带有明显明式风格的硬木太师椅,被安置在客位,虽然与和风环境格格不入,却也彰显了来客的超然地位。
钱谦益与李岩坦然入座,四名身着赤色棉甲,按刀而立的唐军护卫,如磐石般钉在身后。
简单的引见之后,作为首席老中的酒井忠胜,代表幕府率先开口,语气谦恭之极:“大唐上使远渡重洋,驾临敝国,将军阁下甚感荣幸,江户鄙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上使海涵。”
钱谦益手持玉笏依足唐礼,对着竹帘后的身影微微拱手,声音不卑不亢:“大唐皇帝钦命正使钱谦益,副使李岩,见过日本国执政将军。
我等奉吾皇陛下之命,为两国海疆安宁黎民福祉而来,望与将军阁下坦诚相商。”
帘幕后,德川家光的声音透过转述传来,低沉道:“上使辛苦,未知大唐皇帝陛下,有何旨意垂询?”
李岩接过话头,直接开门见山:“并非垂询,乃是质询。
将军阁下可知,贵国萨摩藩,近年来纵容乃至组织藩士浪人,扮作海盗,屡屡侵扰我大唐东南沿海?
其所过之处,村舍化为焦土,百姓惨遭屠戮,妇孺被其掳掠,商船频遭劫掠,此乃人神共愤之暴行!”
他话语一顿,目光如电扫过两侧的幕府老中,继续道:“更有甚者,萨摩藩竟悍然出兵,强占我大唐属国琉球,囚禁其王,榨取其民,将其视为私产!
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人证、物证、俘虏画押口供,皆已随船送至!”
随着他的话音,随员将沉重的卷宗箱抬上前,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文书、图表,甚至还有几面残破的萨摩藩旗。
“如有需要,船上还有俘虏可供审问!”
霎那间,大广间内的气氛绷到了极点,几位老中的额头渗汗,无人敢直视那箱中的罪证,竹帘后的身影似乎也微微动摇。
长时间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德川家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沉痛无奈:“上使所言……幕府近日亦有所风闻,深感震惊与痛心。
萨摩藩岛津氏,驭下无方,以至于此,酿成如此大祸,惊扰上国,其罪确凿,此等劣行绝非幕府本意,岛津家必须为此承担全部责任!”
他试图切割,将幕府从萨摩的“海盗行为”中摘出去。
然而,钱谦益敏锐地抓住他话语中的问题,语气锐利:“哦?绝非幕府本意?那萨摩藩乃将军阁下臣属,受幕府律法节制。
其窃据琉球非一日,劫掠沿海非一次,幕府若果真毫不知情,是为失察,若知情而未加制止,是为纵容!
无论何种,将军阁下与幕府,恐都难辞其咎吧?”
这一问直刺要害,瞬间将德川家光逼到了墙角,他必须给出一个交代,一个能平息大唐怒火,又能保全幕府颜面的交代。
他再次沉默急速权衡利弊,随后带着“壮士断腕”的决断:“上使斥责的是……幕府确有失察之过,为表歉意与惩戒,幕府将即刻下令:严斥萨摩藩主岛津久信,削其封地三万石,命其闭门思过五年,不得参与幕政!
并将此番袭扰上国之浪人首领,及其核心党羽尽数擒拿,交由上使发落,是杀是剐,绝无异议!”
这是他抛出的止损方案:严惩萨摩,交出替罪羊,希望以此了结此事。
然而,钱谦益与李岩对视一眼,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真正的谈判才正式开始。
只见钱谦益微微摇头,脸上并无满意之色。
“将军阁下,若倭寇之患,仅凭惩处一藩、诛杀几个浪人便可根除,又何至于肆虐百年?此乃疥癣之疾,去其标而未治其本。
其根源,在于海禁不通管理不善,致使良莠难分,盗匪藉以滋生!”
他深吸一口气,图穷匕见,抛出了大唐此次出使的核心诉求:“吾皇陛下有言,欲永绝后患,需正本清源!幕府若真心谢罪,彰显诚意,便当顺应时势,大开海禁!
允我大唐商船,于长崎、平户、大阪乃至江户等多处主要口岸,自由通商,公平贸易。(商品倾销)
并于此等口岸,划设专供我大唐商民居住、经营、仓储之区域,其区内章程,由我朝自定,幕府需保障其绝对安全。(割让租界)
如此,商贾往来有序,盗匪无处藏身,方可保海疆永久安宁!此,方为上国之期盼,亦为贵国长治久安之良策!”
开放多口岸!划设自治商馆!明明是很简单的几句话,但每一个字,落在幕府重臣的心头,犹如洪钟大吕。
竹帘之后,德川家光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甚至能听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许久...
“上使之言……实乃至理名言,幕府…深以为然。”
德川家光没有被怒火冲昏头,依旧是将姿态放得极低,然而一句便搬出祖制这面大旗。
“然..海禁之策,乃先祖为定鼎天下、防内外之患而定,关乎国本,犹如房屋之栋梁,不敢轻动啊。”
“且日本诸港情势复杂,多由各地大名自治,幕府若强行下令全面开放,恐政令不行,反致各地纷争再起,海疆不宁,岂不更负大唐皇帝陛下,期盼安宁的美意?”
老狐狸!真是口不粘锅!
李岩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话音落下,才缓缓开口:“将军阁下之忧,我等可以体谅,但因噎废食岂是治国良策?幕府统领诸藩号令天下,若连通商口岸之事亦不能决断,则权威何在?”
他轻轻一句话,便戳在了德川家光最在意的地方——幕府权威和对大名的控制力。
不等对方反应,话锋一转,开始描绘利益关系:“况且通商非是洪水猛兽,实乃活水之源。
我大唐之丝绸、瓷器、茶叶、药材,乃至书籍、典籍,皆贵国所需。
若指定几处关键口岸,由幕府直辖管理,所有贸易,皆由幕府指定机构专营,则巨利尽归将军,既可充盈府库,又可借此加强与相关藩地的联系,巩固中央权柄,此乃借势而为,化外事为内助之良机。”
李岩的口才极为了得,不仅说得德川家光心有意动,就连麾下家老也跃跃欲试,独家专营啊!这得多大的利益在里面!
钱谦益紧接着施加压力,语气带着一丝凛然:“李副使所言,正是我朝为贵国长远计之良苦用心。
若幕府一味固守旧制,只会坐视藩镇壮大,而拒绝与我朝此等秉持善意之邦互通有无,则海疆何以安宁?
我朝为护商民,舰船巡视自家海域,若偶遇不明船只,或为避风浪需靠近贵国某些荒僻海岸,届时若生误会,引发冲突,恐非你我愿见。”
这是赤裸裸的武力威慑,但说得非常“委婉”,将可能的军事冲突解释为自卫意外。
德川家光在帘后,手心已然沁出冷汗。
对方软硬兼施,条理清晰,几乎堵死了他所有拒绝的理由,完全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了。
“上使的苦心……幕府…感激涕零。” 他不得不再次承认,对方说的好有“道理”。
“为表诚意,回应上国要求,幕府……愿在现有长崎一口之外……另开平户港,准许大唐商船入港贸易。”
“但为了免滋生事端,商船数量、停泊时间、交易品类,需由幕府严格限定。
所有大唐商民,仅可在幕府划定的‘唐人屋敷’内居住、交易,不得随意出入,其地之管理、治安,仍由幕府负责。
这……已是幕府所能承受之极限,亦是维护双方长久安宁的基石,望上使……明察!”
他已经做出了让步,只开平户一港,并且在管理权上寸步不让,彻底否决了“自治商馆”的可能性。
钱谦益与李岩交换了一个眼神,虽远未达到预期,但确已撬开了锁国的大门。
强行逼迫对方接受自治权,在目前的情势下几无可能,反而可能逼得德川家光狗急跳墙。
钱谦益沉吟片刻,言语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既然将军阁下确有苦衷,我朝亦非不近人情。
平户开港可暂依此议,但长崎、平户两处‘唐人屋敷’,需扩大规模改善设施,其内章程,我朝需有参详之权,以确保我商民基本安危与便利。
若此等事宜尚不能通融……” 他拖长了语调,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德川家光闻言,内心稍稍一松,只要治权在手其他细节可以商量,他知道这是对方给的台阶。
“上使通情达理,幕府感佩。‘唐人屋敷’之扩建与章程,幕府愿与上使详加商议,必使大唐商贾宾至如归。”
至此,谈判的最核心、最艰难的部分,终于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
接下来的,将是围绕着通商细则,惩处萨摩的具体执行、以及那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关乎尊严的“唐人屋敷”章程,进行漫长的拉锯战。